温故(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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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特稿(3)

第三次喝酒

马烽说:“和陈永贵的第三次喝酒,是在1982年的秋天。当时我和孙谦住在北影招待所,修改我俩合写的一部电影剧本。那时候陈永贵已经从副总理的职位上下来了,分配到北京东郊一个农场里当顾问,家住在北京城里。我们猜想他的心情一定不好,在这种情况下,理应去看望他。”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陈永贵从他人生的辉煌顶点跌落下来。

1979年12月17日上午,昔阳县革委大楼的二楼会议室里举行了一次县委常委扩大会。上午10点整,李喜慎宣布开会。他简短地说了几句开场白,便宣读了[晋中地干字136号]文件,大意是经山西省委常委讨论同意,地委通知,免去陈永贵的昔阳县县委书记职务。

1980年2月23日,十一届五中全会召开,会议决定批准汪东兴、纪登奎、吴德、陈锡联的辞职请求,免除或提请免除他们所担负的党和国家的领导职务。这些人与陈永贵的关系都很不错,尤其是纪登奎和陈锡联,与陈永贵过从甚密。

1980年8月30日,五届人大三次会议在北京举行。大会接受了陈永贵要求解除他国务院副总理职务的请求。

1980年9月,由《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华社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一些记者联合组成的调查组开赴山西,在大寨和昔阳等地采访四十天,写出了两组内参。第一组专攻十年来无人敢摸的大寨,其标题如下:《大寨走向了反面》、《一部充满谎言的“大寨斗争史”》、《“七斗八斗”给大寨造成严重恶果》、《“大寨精神”和“大寨风格”都被抛弃了》、《一整套对抗党的政策的极左做法压抑了大寨群众的积极性》。

第二组专攻昔阳和陈永贵提拔起来的昔阳干部,其标题如下:《昔阳学大寨,“大干社会主义”的成败得失》、《昔阳学大寨,“大批资本主义”的真相》、《昔阳整“五种人”的经验完全是适应左倾路线需要的产物》、《造反起家,帮派掌权》、《任人唯亲——以对大寨“感情”“态度”划线》、《从帮派掌权到家族统治》。

1980年8月29日,《山西日报》载文,题目是《继续肃清学大寨中的极左流毒》。9月5日载文:《评大寨经验》。9月24日载文:《人妖为什么被颠倒?——岳增寿冤案和王金魁案透视》。10月8日载文:《从陈明珠的违法乱纪行为看父母的责任》。

《光明日报》也于9月20日发表了《太行奇冤》。

《山西青年》发表了揭露陈永贵的儿子陈明珠的《虎头山下一恶》。

陈永贵失势后,各方面的揭发材料如雪片一般地飞到中央,仅中央转到陈永贵手里的就有一尺多厚。

陈永贵失去副总理头衔的第二个月,山西省召开五届人大三次会议和省政协四届十二次常委会,山西省内长期受陈永贵一派压制的人这回抬起了头。在这次会议上,许多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对陈永贵群起而攻之,揭发了他一大堆问题,并且要求罢免他全国人大代表的资格,追查他和“四人帮”的关系,追究他在一些事情上的法律责任。人大代表们提出的罢免陈永贵人大代表资格的要求,经领导人出面做工作,勉强压了下来。有关领导人说,下次不选就行了,罢免就算处分了,不好。已经从钓鱼台搬到交道口小院闲住的陈永贵听说了这些事,长叹着说:“唉,老虎吃人有躲闪,人吃人可没躲闪哩!”

1982年9月1日,中国共产党十二大开幕,代表团里没有陈永贵的踪迹。身为中共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的陈永贵,在家乡山西落选。据说,上面的意思还想让陈永贵当个十二大代表,但是,尽管做了许多工作,陈永贵才得了二十七票,反对的却有三百零九票。

马烽向来“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荣辱交朋友”,就是在这么一种情形下,马烽决定去看望陈永贵。

马烽说:“经过多方打听,才算找到了他家的电话号码。陈永贵一听说我俩要去看他,表示十分欢迎。我们知道见了面难免要喝一杯,又知道他家生活不富裕,于是就做了点准备,上街买了两瓶好酒和一些下酒菜,又请北影食堂赵师傅连夜做了两只卤鸭子。赵师傅在海淀区一带是颇负盛名的厨师,他最拿手的菜就是卤煮鸭子。陈永贵住在复兴门外高干楼的一套公寓里。他穿戴的还是以前那个样子,见了面还是以前那种打招呼的方式,嘿嘿一笑,说了句:‘来啦?’看来他对我们的来访也有所准备,只见桌子上摆着一瓶二锅头,还有一些小菜。他看到我们拿来的食品,没有说什么客套话,立时叫他老伴拿到厨房里收拾去了。”

马烽又说:“在喝酒闲聊中,看来陈永贵对从副总理职务上下来,并没有什么不满情绪,完全不是我们猜想的那样。他觉得这样倒好,无官一身轻。他唯一不满意的是,让他去京郊农场当顾问,而不让他回大寨。他说大寨的干部和社员,不断有人来看他,都希望他早点回大寨去。可是这事不由他,他得听从组织的分配。不过他迟早还是要回大寨去,他离不开那里的土地和干部社员。他说如今他们受到社会上很大压力,一提起这事,陈永贵不由得就激动起来,特别是喝了几杯酒以后,竟然对着我俩发开火了。他说,如今大寨人到了外面,连头都抬不起来,有些人故意在他们面前放凉腔,什么‘学习大寨,人人受害’,什么‘以粮为纲,全面砍光’,等等。他冲着我俩说,大寨情况你们知道,是不是除去种庄稼什么都砍光了?粉坊、猪场、砖窑是发展了还是砍了?果园是不是这些年才发展起来的?陈永贵还说,有的地方把好好的经济林砍了种庄稼,这是大寨让你砍的?大寨人千辛万苦在搞人造小平原,可有的地方把平展展的耕地改成梯田,这叫学大寨?大寨人把陡坡修成梯田,开山打料石筑起那么多田埂,流了多少汗水?你以为大寨人天生就那么贱?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建设社会主义不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靠什么?天上能掉下馅饼来?”

“陈永贵还说,如果说工作中有缺点,有失误,我承认。主要应该由我陈永贵承担,不能让大寨所有的干部和群众分摊。这些年他们也够辛苦了,如今再受上一顿窝囊气,谁心里能服?他们到我这里来,委屈得都哭了,我也为他们抱屈……陈永贵还说,咱们有一种很不好的风气,说起风好来,什么风都沾;说起雨不好来,什么雨都不沾。以前是什么工作都要学大寨,不管什么现场会也要在昔阳、大寨召开,你不同意开,就说你骄傲自满,瞧不起这项工作,好像只有在昔阳、大寨开才够分量;如今是昔阳、大寨什么也不沾了,什么上不去也是学大寨的过错。陈永贵冷笑着说,谁爱说什么说去吧,我不在乎。反正这些年修下的高标准海绵田在耕种,修下的渠道还在浇地,旋下的新石窑社员们住着。这些年上缴了多少公粮,卖了多少统购粮,粮库里账本上记着,我相信一句话:金盆子打了分量还在着哩!”

马烽还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农村全面实行‘包产到户’政策。我对此有些不同看法。当然不是完全不赞成,是对其中某些具体做法有意见。当时中央下过一个72号文件,除了肯定‘包产到户’的优越性外,也肯定了合作化时期的某些成绩。今后怎么办?因地制宜,分类指导。我认为这个基本精神是完全正确的。但后来将‘包产到户’说得神乎其神,我就觉得有点问题了。我们得反思一下我们的老毛病、老教训:从前说集体化好,说合作化好,说人民公社好,那就一切都好,一阵风,一刀切,把山庄窝铺也搬下来了,小村合大村,小县合大县。这造成多大的损失和伤害!现在又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这不合适。当时,我的老朋友吴象在《人民日报》发表重要文章,说‘包产到户’是‘金光大道’。我对他说,这个观点不怎么科学。我认为中国的农村很复杂,不会有一种灵丹妙药就手到病除。旧社会的人也不认为彻底分开就好。阔地主经不起三股分,就是说老地主一倒下,儿子们一分家,原来的生产单位也就散了,完了。过去集体化是有问题,但是,它也积累了许多公共财富,积累了不少金融管理方面的经验教训,在教育和培养农民方面,也一定程度地克服了许多根深蒂固的小农思想,树立了一定的集体主义意识。这些都应该说是积极因素。但现在要毫无区分地一起推倒,把成套的机械化设备、改良过的土壤、修整好的水利设施,都要分光吃净,废掉重来,不又是一阵风,一刀切吗?我们怎么老也从这个怪圈里走不出来呢?”

马烽还说:“那天,我们三个只顾喝酒闲聊,陈永贵老伴端上来的面条已经放凉了,谁也没有动一筷子。我们三个人边喝边说,差点把两瓶酒喝光。我的酒量没有他俩大,我早已有点晕天晕地了。我记得说到酒量,陈永贵说,1975年12月26日那天晚上,邓小平主持政治局开完会,江青提议大家一起吃顿饭为毛主席过生日。服务员端上茅台酒来,‘四人帮’一方的人就起哄着要灌陈永贵,想出他洋相,看他好看。陈永贵说:你们也别灌,毛主席他老人家过生日,我心里高兴,我替每个人喝一杯酒。服务员便端上满满一托盘的亮晶晶的高脚杯来,陈永贵一口一杯,一口气全干了。陈永贵说,他这一辈子喝得最痛快的一次是‘四人帮’垮台的时候。那天夜里,他听到这一喜讯后,兴奋极了,找了瓶酒嘴对瓶口,一直喝到第二天太阳出山。陈永贵说,我是和胡耀邦争吵过,可我和张春桥也拍桌子干过,怎么我就成了和‘四人帮’一伙?……”

尾声

马烽讲了他向陈永贵遗体告别的情形:

“1986年3月间,我到北京参加全国人代会,听说陈永贵病了,住在北京医院里。我正打算去探视他,忽然收到一份讣告:陈永贵已经病逝,死于癌症,定于某月某日下午在八宝山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我又是吃惊,又是遗憾,我觉得无论如何也应该去和他告别,为他送行。那天下午我请了假,匆匆赶到了八宝山殡仪馆。小车开到追悼会大厅门口,只见门外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我以为是把时间看错了,再看讣告,时间、地点都没错。后来司机同志说后院还有几个小厅,也可能在那里。当我们把车开那里时,我发现大寨的贾承让等一些干部都坐在台阶上抽烟。不久开来两辆大客车,走下来一些胸前带白花的男男女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东郊农场的职工,来向他们的顾问告别。这时,一辆高级轿车在告别室外停下,车上下来一位穿着风衣、戴着变色眼镜的人。周围的老百姓立刻认出来了,是华国锋!于是人们拥过来,不知不觉地在华国锋前边站成了一道走廓,有的人还鼓起掌来。华国锋一来,大厅的门打开了,我们鱼贯而入。华国锋一言不发地走进告别室,在陈永贵的遗体前三鞠躬,又一言不发地呆呆望着陈永贵的遗体,流下泪来。围观的人静静的,有的人抽泣起来。中央办公厅来的一位干部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华国锋仍不说话,流着泪慢慢地绕着陈永贵走了一圈,又一言不发地与陈永贵的亲属一一握手,然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走出告别室,上车走了。”

1979年3月19日,当《山西日报》首次公开向“农业学大寨”发出质疑的那一天,陈永贵正在故乡主持中共昔阳第七次代表大会的开幕式。这时,陈永贵还身兼昔阳县委书记、晋中地委书记、山西省委副书记、国务院副总理和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等一串职务。

上午8点半,陈永贵拿着讲稿走上讲台,面对一千多名代表发表讲话。陈永贵平时根本不用讲稿,自从60年代初,陈永贵登上人民大会堂的讲坛以来,他就用一个农民独特的生动风趣幽默的语言,感染征服了一个时代的人们。可眼下,一切变化来得太剧烈太迷茫太让人眼花缭乱了。陈永贵大概有些失语有些无所适从,只好让人准备了讲稿照本宣科:“各位代表,各位来宾!中国共产党昔阳县第七次代表大会胜利开幕了!”陈永贵瞥了一眼手中的稿子,下边该念的话用大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我们这次代表大会,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鼓舞下,在全党工作着重点实行战略大转移的大好形势下召开的……”

陈永贵放下了稿子,抬眼望着全场黑压压的人群和一双双注视的目光,突如其来地脱开讲稿说道:“首先,我提议,为悼念已经逝世的伟大导师和领袖毛泽东同志,敬爱的周恩来同志,朱德同志,以及其他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全体起立,静默志哀。”此时毛泽东已经去世两年半,周恩来去世已经超过三年。

代表们从陈永贵的异常举动中感受到了什么!

陈永贵仍然不拿稿子,声调沉痛地继续说道:“再提议,为悼念我县建党以来,在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献出生命的共产党员,为悼念我县从第六次党代会以来,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献出生命的共产党员,静默志哀。”

话筒中传来唏嘘之声。代表们默哀完毕抬头一看,陈永贵的脸上已然老泪纵横。

后来人们回忆说,开幕式的会场上笼罩着追悼会一般的气氛,好像是在为学大寨运动送葬。

那个曾经辉煌的陈永贵,也许从那一刻已然死去了。

马烽说:“陈永贵安安静静地躺在大厅中央的花丛中,削瘦的面部虽然化了妆,但掩盖不住满脸横七竖八的皱纹,这些皱纹刻划出了他一生的经历。当我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出追悼会大厅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应该带一瓶汾酒来,洒在他的遗体前。我和他是二十年前在一起喝酒相识的,也应当以酒告别。可惜我事先没想到,深感遗憾。”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