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中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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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海龟通信之一(3)

为了对抗疾病带来的沮丧你使用了各种方式,有人无人看见你每分钟对抗着疾病懊丧,甚至显得特别欢快,但在静夜时刻,总有那么些时刻,所有思维转念的方式都不管用,你思想瘫痪,被某种静寂抓住,深切的寂静痛击着你的心,阿撒的身影从记忆深处浮出,想念,多么可怕的字眼,那是你最想逃避的字眼,但你想念着,阿撒更像是一个概念了,是能供你遁入沉思默想的洞穴,遗落在世界某一处的她,与你们的曾经,肖似绝对的幸福与悲伤。

仅仅是一个短暂的念头你也感觉罪恶,感觉对小津不忠,尤其在关系逐渐僵硬陷入困局的时候,似乎你另有去处可逃遁。

你非常失落,很奇怪地还没发生任何恶事,你已非常失落。你追抓着记忆里的幻影,在那些再也无法佯装出欢欣与斗志的静谧时刻,阿撒深邃的眼睛漂浮在模糊的脸孔中梦一样凝视着你,似乎也在等着你对她开口。

我得给她写封信。

你们曾经非常相爱。

这是个怪异的句子,甚至使用曾经这样的词语都不正确,但曾经啊,你们疯狂地相爱,而后悲伤地分离,她确实曾经占据你全部生命,又从你的生命里消失,近乎四年音讯全无人间蒸发,而在某天突然写来一信,就在你与小津交往近半年,关系正迈向稳定,那封信像炸弹炸开了你。

你将关于阿撒的记忆保存得如此之完善,仿佛那是你个人、仅属于你个人谁也无能来扰动的记忆,因为保存得太过完善以至于连你自己都无法提领,分别后的日子里你以各种形式回想,悲哀又痛苦地想、甜蜜又欢快地想、真实又虚妄地想,但相识相恋的每个细节全被搅混,你病态地想、狂躁地想、无望地想,你越是努力回想那些细节就被磨损得越严重。怎么可能啊你一向记忆力最好,生命里大大小小重要不重要的人事物该记得不该记得你全都记住,但你记不得与阿撒相爱的细节了。

正如你如此多梦却无法梦见阿撒,关于她,你无能为力。分别后很长时间你无力也无能回想,任时间冲刷,洗去负疚也洗去伤痛,等到可以回忆时,你徒劳又悲伤地一再回想,甚至虚构出某些细节以填补空白,但关于阿撒,那么美的爱却犹如创伤,为了躲避自责,快乐痛苦一并抹除,那些是被曝光过的照片,满手堆栈的相纸内容都看不清楚。

记忆的碎片里残有,交往前她曾陪你去搭捷运,搭手扶梯下地等捷运时她说了她在市场里开小吃店的家人,早逝的父亲与美丽的母亲,像是找话题也像欲对你倾吐什么,整个过程历时十分钟左右,忽然她不仅是一个美T,而是一个以晶莹话语触痛你的人。

但那是什么时候?你一直认为是第一次见面时,但又似乎是第二次,这两次都是四人以上聚会,你们各自有伴,也还有其他人在场,那么是第三次啰,第三次是到她家吃饭,确实无误她送你去乘车,你在捷运站口跟她交换电话号码,踮起脚尖吻了她的脸颊。

你记不清楚了。于是颠倒顺序,强化你记得而忽略你忘却,搬弄记忆终致斑斑驳驳难以辨认。

第一次见面,在出版社附近,二楼,西餐厅,主编请吃饭,点什么菜,在场有几个人,时间剥落了细节凸显出重点,重点是你一眼看见她,非常苍白的脸下巴尖削陷落在沙发里,眼睛深陷眼窝像窟窿,白瓷般的皮肤上几点细细的雀斑,多少时间经过都无法剥落这印象,那是最美的时刻,你不可能不爱上这样一张脸,她眼睛里有团火,后来无数个深夜你躺在宽阔的床铺里,她眼中的火焰燃烧了失眠的夜晚,不是诗意描述,是具体巨大无法抵抗的痛击,使你在黑暗里受伤动物般四处奔窜。那眼睛不会再深情凝视着你,再也不属于你了。你无法接受这事实,多少年过去,这念头仍会使你发狂。

她不可能、也不可以不爱你。无论发生过任何事,你这样确信着,她必须爱你。否则你对她的记忆,你对她那许多无可表述的热爱该落向何处。

第一次约会,噢,那还不是约会,只是私下见面,信义新生路口,你就是想见她,当时还说了谎才出门,摩斯汉堡吃晚饭,学她点牛蒡培根珍珠堡不加培根,吃完饭去大安森林公园,就是走路,她两手插放宽大帽T的口袋,离你有点距离,男孩般的无辜地在你身边走着,脚步斜踢着地,你们穿过夜晚的公园,行至花廊下,水泥砌成的方椅几处,三月天,夜风带凉,但你闷着脸都显热了,为什么不吻我你心想,为什么不来牵拉我的手,不拥我入怀中,你气恼又纳闷,也不管那只是你们第一次单独见面。

那时你已不年轻却十分幼稚狂妄,看见天上的星星也要去抓取,对于她,满脑子是独占的欲望,像孩子见了心爱的玩具,这是我的,你想着,她是我的,没有道理,不需要道理,她额头上写着你的名字。

所有细节脱落,剩下的剧情就是任性与命运。年轻如你们还不懂得命运的奥义,尽管当时你们各自有情人,你不顾一切追寻,你非要不可。直到她全然奔向你。

就是恋爱了,不可能有别的发展,是她一次一次来到你家搭电梯上楼,是长得没有尽头的夜晚无止境的焚烧,是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人所有事物停止运转,激烈得脑浆要爆裂的爱欲歌哭啼笑,是哭哭笑笑尖声喊叫创造出各种声音说出各种痴傻话语,是恋爱。

你们的爱如射向夜空就彻底爆炸燃烧连续四十五天丝毫没有喘息一场又一场的花火,3月,4月,5月。然后戛然而止,悲哀地陨落。

2003年5月到底发生什么事?背叛。伤害。断裂。放弃。劈腿。变心。乱搞。出国旅行你违背誓言与他人上床(老天这是你最痛恨的说法)。没有一个字眼恰能描述。都是你的错。

6月,7月,8月,那年秋天,阿撒全面退出了你的生活。

你几乎都习惯了她从你的世界消失以你不能控制的方式,你找到另一种她无法拒绝的方式保有她,你独自建造记忆,像建造一个不对外开放的游乐园,像写一部不曾落笔的小说,你将与阿撒相关的时间凝固如琥珀,那既非从前也非现在也不是将来,她存在于时间之外。那时刻的她只属于你。

在你建造的小世界里,她完整安好地存在,不断倒数计时再重来一次,你颠倒时间,让那仅有的两个月不断重复。你甚至只播放自己喜爱的部分,像观看私藏的录像。直到这样的习惯终于也被时间淡去。

你们甚至来不及拍一张照片。

音讯全无的四年,你痛苦吗?因为没有资格痛苦所以你显得非常淡漠,仿佛表现痛苦是罪加一等,是对阿撒与自己的羞辱,或者该说你并不痛苦,你这个人过去所存有的核心已被自己抛弃否定推翻,你十分惊愕于人这样依然可以存活,且可以看起来十分轻快。

偶有某些时刻回忆来袭,阿撒的眼睛低垂短而漆黑的睫毛掀动,她形状稚气手指比画着,她坐在地板上整理CD(然后带走全部她曾给你听过的音乐),她在你额头轻柔郑重地印上一吻,那些闪现的记忆会突然使你冻僵,这是痛苦了,老天,那不该名之为痛苦的痛苦使你胸痛肺痛仿佛从内部被整个炸碎。许久许久,时间冻结了,呼吸冻结了,你呼吸不到空气,肺部已成真空,你张口结舌发不出任何声音,四空无一人也无可求救。那是什么你无以名之,那是记忆的地狱。

许久许久,你运用极大的意志力,将手掌圈成筒状使自己一口一口重复吸气吐气,才能调匀呼吸,逐渐使自己温暖起来,然后能恢复神智,能移动身体,能继续生活。

你没守身没单身你并非独自一人,甚至你从未经历过这么多人无论是哪种关系。分开的第一年你在夜间行进,只与陌生人往来,一夜情顶多两夜,不问姓名地址,隔天电话就删除,让身体如一张地图插满图钉,却浑然不知标志何物,你将自己抛掷进危险里,那危险不在于陌生人,而在于自己的陌生化。第二年你以三段互相重叠的恋情逐渐进入日常(都是喜欢的人啊但你不与人单一交往,深怕又重蹈山盟海誓的覆辙),你恢复写作,写长篇度日,开始能感觉喜爱与被喜爱,尽管过程不顺,蹒跚学步,你的恐慌发作次数渐少,恢复时间加快,你更懂得如何应对那突来的惊恐。

第三年你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复原,生活工作都迈入盛年,三年半认识小津,她追求而你答应,十六岁的年龄差距,一百多公里的距离,没有设想将来的恋爱反而持续下去,你仍会想起阿撒,但已不再对谁谈论,往事成为无法记述的稀薄梦境里淡泊的背景,只在某些停顿时刻,或吐出一口烟雾,或言语间恍神,薄云般风吹飘过,悲伤被稀释如远山淡影,极淡极清浅,你再也不会因此深夜痛哭醒来。

就在一切云淡风轻之际,2007年阿撒出现了,以一封简短的信。

你记得当时你对着电脑狂喊像屏幕里有炸弹(恐慌症又发作了吗快准备纸袋),赶忙起身在屋里乱转,你火速回了信,不放心,信才寄出你又后悔,你反复检查,看是否说错了什么,看用字遣词是否失当,又追加,再追加,一封又一封。

世界静静地爆炸了。

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好滥情的句子但千真万确即是如此。

你想这么对阿撒说。我一直在等待。

你等待的是什么呢?

等她原谅你?等她回到你身边?等待时间堆积风化吹蚀将那时种种发生转变、覆盖,等待时间魔法手指一挥,过去改写了。等待失去所爱的伤痛被时间抚平,等待困惑被解开,等待成为更好的自己,等待第二次机会。

你等待什么呢?漫长的等待太漫长以至于目标散失,连自己都想不清楚,但是你在等待。即使你是不善于等待的,尽管你没有资格等待。你的等待又像不是在等,你满怀期望又不抱希望,甚至抱着全然相反的企望,近似绝望。

我一直在等待。

等待你开口对我说第一句话。

仅仅是这样啊,开口对我说一句话,尽管我不知道那句话内容为何,会通往哪处,但我必须等待这一句话成形,等你说出口,曾经悬挂在电话两端的沉默沉重如铅,曾经面对面的沉默钝重如石,各种形式的沉默无所不在,沉默,如黑夜,如监牢,她的沉默如长钉贯穿你的身体,将你钉在那几个标志性的日子。

数十封电子邮件里其中之一,你差点错过漏看甚至混杂在大量垃圾信中随手删除,四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寄件人名称─LOST,混杂在众多邮件陌生名称中,阿撒来信了。

我知道你会过得好

正如同我知道你会过得坏

正如同你会知道我

或你不会知道我

你甚至还没读完整封信已经惊慌失措,阿撒回信了,距离你上次写信给她,一千三百多个天。

你一直在等待的事成真,你甚至不敢细看,她会写些什么呢?无论如何她愿意写信给你就是好消息,但你该如何是好呢?你反复问自己倘若阿撒还爱着你呢?你是否会离开小津奔向她?而即使只是这样想也感觉自己的荒唐(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仍爱你,怎么还会接受你?),但无论多么荒唐你仍揣想,慌乱中你又回到桌前读信,却是阿撒什么也没提起,简短美丽的信像水晶,却奥秘难解像谜语。

我知道你会过得快乐

正如同我知道你会过得悲伤

正如同你会知道我

或你不会知道我

正如同

在那些日益沉默的日子里

听见日益沉默的他说

A thousand kisses deep

你读不清楚她的意思,重要的是,阿撒来信,她跟你联络了。

当时你心痛又茫然地阅读着她的信,揣想着她如今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生活,想象不出,记忆最后仍是你们相对无言的画面,那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只要一碰触到那段时间你便会陷入瘫痪,落入无尽循环的那一天。

你想说。

很长时间里我不知如何回忆那段回忆,很长时间里我无法凝视自己的脸,很长时间里,我无能接受自己。

很长时间里,好黑暗啊,阿撒,我活在黑暗里。

你想说。

阿撒,来不及了,为什么不早些跟我联络,我已度过那些最漆黑的等待,我身边已经有伴了,我无法跟你走了。跟我走,阿撒即使你不会这么对我说,然而我盼望着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太久了,四年是太漫长的时间。我凝望着你的来信却无法读懂你的字意,为什么需要这么久的时间,我曾以为那将会是永远,我已经失去你永远永远,当年我犯下什么错误,那是错误吗?那需要用多少代价来偿还,需要多少时间思索,四年够久了吗?足以遗忘?抵消?能否平抚那次事件造成剧烈的伤痛?

阿撒,时移事往,我们还是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