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海龟通信之一(1)
我已经很失落。让我更加失落吧,以便使我明白真理。请教我再次学会爱,热爱生活。
——马尔科姆·劳瑞《火山下》
水里异常静,耳塞制造的压力回声更衬出那寂静,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头颅间转动,但你知道不久后会有个小孩从快速水道通过,以漂亮的蝶式,这个肌肉浑圆的小男孩鱼溜溜地几十回穿梭,教练很凶,隔着水听见的斥责声音使得男孩格外不像人类,训练海豚什么似的,男孩固执沉默,你如泳圈在一旁漂浮他便一次次划破水面经过你,而后又归于平静。张眼看见泳池铁皮屋顶几十具日光灯整齐地放亮使人目盲,你浮漂着接近那光,男孩打出的水花融化了你,根本不会游泳啊你,仰面让皮肉化在温水里软漂成一件泳衣,浮力撑起你如一双手从底下承接了全身重量,可以休息了,男孩又一个来回,你漂走了。
你日日消化着即将过期的泳券,可笑地学不会换气,蛙腿猛蹬却不前进只在原地晃,自由式一点也自由不起,乱游一气像玩水,后来你就学其他阿婆阿姨水中走路,双手抬高过头,五十米来回走,二十趟下来也能消耗体力甚至达到运动效果,然后去烤箱,蒸气室,再到药浴池,非得把所有激情都耗尽了,才痛快去洗澡洗头吹干,走十分钟路程回家。那是写作长篇全盛时期让自己休息的方式,十点动工下午五点就收工,先走十五分钟路去吃素食自助餐,再转进黄昏市场买蔬菜水果,回到家提起装有全套游泳装备的蓝色曼谷包,六点半出发,八点前回程,你对他人说起大家都惊讶你天天去泳池干吗,可是好疗愈,回到家气力全散就等上床睡觉。
一开始是陪公子读书,2008年春天,年轻恋人小津高中踢足球,大一打西洋剑,体能好悟性强,但还没法把运动当习惯,重度近视得了飞蚊症,年初发现视网膜曾有裂口做了激光手术,医生说不适宜激烈运动,打剑踢球都停止,你去的瑜伽教室、公园健走她都不爱,说爱游泳,你发现住家附近就有个室内温水泳池,终于旱鸭子上架半哄半骗着带她去游泳,一开始还信誓旦旦要跟她学会游泳,后来她在快速水道你在慢速水道,根本不相干,你们一口气买了六十张泳券宣示苦练决心。
运动效果不彰,娱乐效果十足,高兴就好,一两小时过去至少焕然一新啊走在大街上感觉自己变健康了,小津总是这么说,但说完又哈上一根烟感觉好罪恶,离开泳池肚子饿得头晕,食欲大振什么都想吃,有时等不及就在泳池旁的小店吃意大利面,若还能忍耐,便踏上温热的街道,提着装有泳衣泳裤的袋子,脚上趿着拖鞋,啪嗒啪嗒两人齐步跨越整个菜市场去吃九十九元快炒。那是非常家常生活里的某一天,谁都不能说你们不快乐。
起初是为了激励小津的运动后来是为你写作的锻炼身体,你比她更投入,写作长篇进入疯魔的日子里你为了不把自己烧断崩裂只能靠运动舒缓写作的狂热,不是泳池里走路就去练瑜伽,有时你跟小津各跑各的,时常她懒散不出门或她根本就不在台北你就独自去,阿婆走路还没伴,你固执地守着自己订出的生活规律,一周七天白日写作,傍晚运动时间,一三五六练瑜伽,其他日子上泳池,晴雨无阻,近乎怪癖,水中走路漂浮练蛙腿,有人靠近你就走开,在泳池里浸泡自己非得把脑子泡融、松开了,把一整天高烧运转的小说内容停住了,让那些男女角色都随众人打散的水花远去了,你眯乎着眼睛仰头,周遭的人声都被空旷的泳池放大,又仿佛被刻意转小,像关上静音的无声电视,是压得极低的耳语,像幻觉。
如梦似幻啊在水中,连小津都进入不了的独属于你自己的时刻,仿若水中有神,能将你一把托起,温柔慈悲宽大柔软,包裹你正进出小说里为爱中魔的七个男女角色内在被反复摩擦挫伤的肉体,抚平那些你自己创造出来的哭喊,那时你只是容器啊你将自己交付出去,将自己锻炼在最佳状态,将自我降到最低,近乎真空,全身仿佛密布接收器,随时准备接获天听,要攻顶了,得专心致志,屏住呼吸,不得稍有闪失。
夹带氯气消毒水看来不甚洁净的池水承接你肉体精神上所有重担,尽管时间十分短暂,你第一次在泳池里发现了自己也有飞蚊症。小小浮游物误以为是水池里的脏污,就算是也不稀奇,下水饺般的泳池里什么都可能发现,不夸张你能将那池水当成圣河,温热的水中可能有小孩子吐痰鼻涕或撒尿,时常你仰躺着,满室蓝光不像真实世界,满池温暖水抱怀着你轻摇漫晃晃得眼角划出泪水融回暖水中,时光变得毫无重量,长时间刻苦的学习演练书写照表操课天天千字的不得懈怠都成远事,这不是运动是解脱,如死前必须走进圣河得到神赐的安慰与涤净,写作是每日死一回,走出这池水你又活回来,既疲惫又舒坦,蓄满了电也被彻底掏空。空。空。空。空到感觉幸福。
后来不是了。
2008年夏天正热小说刚收尾你就病了。起初还是强迫症地想凭意志力复原,照常练瑜伽依旧游泳池走路,小津也还陪你,不久换她进入研究所甄试面试的恐怖压力,有一天没一天,秩序全无,2008年冬天太冷谁都懒得下水,2009年春天回暖时小津已经鲜少北上,你的病况突然变化,脚底肌肉状况很差,在水里走路更形吃力,虽然大家都说游泳对关节复健很好,但众人池让你几度感染,你的眼睛总是在发炎,浸泡热水使皮肤干燥的情况益发严重,浑身不对连进泳池都没了快乐。罢了吧,这不是适合你的地方。
2009年3月初,万事皆美残酷地衬出你的病痛,这天是你最后一次游泳,泳券还有十几张,出了泳池还晕乎乎鼻腔残留氯气行走惚恍,街道跟你的头发一样半干湿,下过雨了,热气水气晕湿街景,你划着脚步如路上行舟,说不出的困乏虚软,回到家仍是喘的。
长篇已写作完成只等待出版,除了养病脑中无新计划,再无多余精力可消耗了,你对朋友笑说自己像风中残烛飘飘摇摇即将熄灭,但心里仍有一团火,是虚火,虚得无处可泄只往心底烧出洞,什么都流失了,焦躁又无力,你仍习惯性到电脑前,挂网吗,也不是,想写一封信,方才躺在水中浮尸般漂着你脑中闪过一念,别撑了。
我得写封信。
到底是谁先停止回信弄不清楚了,但谁先开始的你记得。病中岁月所有事物倒转,你都一一想过,昨天去看眼科,治疗了几个月的眼睑炎回诊,你惯看的女院长休诊,换上以做矫正视力的激光手术闻名的男医师,挂号队伍排好长,照例检查眼睛,照例诊断出慢性眼睑炎(11月至今反复发作),点药清洁,医师突然说要你注意白内障的可能,他说可问柜台人员保养眼睛的保健食品,你愣头愣脑去领药时拿了说明DM,脑子仍有被“白内障”三字轰炸过的嗡鸣,护士小姐介绍两种叶黄素花青素胡萝卜素这个那个总之成分珍贵的胶囊,嗡嗡嗡,父亲去年才动过白内障手术,可是你,怎会是你,买三送一买五打六折,黄配绿又有折扣,你也没细想,单颗原价接近一个便当钱,你刷了卡抱回两大提袋,还是嗡嗡嗡,走出诊所眼睛还是痛的,几乎已经可以看到花茫的将来,三月雨,街边景物都是湿,你突然看见一人好熟悉,正穿过斑马线朝你走来,你因着自己的狼狈形貌瑟缩了身体,怎么会是这时候遇见,那人走过来了。
海市蜃楼,
水中捞月,
梦里寻梦,
不是她。
你放心又懊恼,最近老是这样,即使思想也感觉有罪,那天眼科惊魂回到家夜里就梦见了她,那梦曲曲折折泄漏你的秘密。
是阿撒,阿撒啊,得加上个啊,像咒语。
你从电脑前转开,去床边书架上寻找CD,去年冬天以来你的眼睛就反复受到细菌感染,总有异物感,畏光,疼痛,视力模糊,睫毛根部堆积分泌物使得睫毛易掉落,看电脑看书都显得吃力,于是你听,时常整天开着收音机,或反复听着那几张CD:巴赫无伴奏大提琴,巴赫《哥德堡变奏曲》、德彪西、凯特·毕卓斯坦《消失的录音室》……过年期间湿冷异常,你常听舒伯特,音响台上堆栈十几张反复反复已经半年多不曾更换,今天想听别的,你去床边书架上寻找,少听的CD都收放此处,像抽签一样抽出了绿色封套的Maria Grinberg,妇人模样神情严肃的钢琴家,不严峻但透彻的眼睛瞪视着你仿佛读出你的秘密。
你握着CD封套发怔,那是去年8月,阿撒寄来的两张CD,这张全新未拆封,另一张封面老旧斑驳的Yo La Tengo,它们是你的秘密,只要小津在家你就不会去播放,甚至连独处时也藏匿极深鲜少翻动,而这日它们跳出眼前,一切都是征兆,你深深呼吸,回到电脑前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阿撒,
你好吗?
上次写信是去年8月,不知是你或我停止了回信,就这么停住了。
我永远弄不懂电子邮件的秘密,它的存在或消失只取决于电脑的硬件存废,Outlook往往存了几千封信,一次电脑中毒就没救。后来我直接用HiNet的网页收信,无论人在哪儿信仿佛都被存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在自己的电脑里反而可以保留下来。当然这是电脑白痴如我的感想。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什么东西都可能消失。但另一个时空里也可能什么都被完好地保存了。
在这个什么都会消失与那个什么都被保留的不同时空里(或无数个更细微的区分),我们的往事处于何处呢?介于消失与不消失间,等待被读取,或注销?或?更神秘的什么动作等待着我或你或我们一起做出,一个或数个动作。
最近的我总落入这类的沉思,而往往都只是无效的思考。
入冬以来我因为眼睑发炎反复发作困扰,每两星期都得乘车到公馆看眼科,上星期六回程等出租车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你了,当时我穿着黑色羽绒衣头戴毛线帽右手撑持便利商店六十九元黄色雨伞,左手拎提纸袋内装六盒叶黄素胶囊,模样狼狈内心恐慌。那不久前眼科诊所诊疗室里医生告诫恫吓似的说我要注意“白内障”的可能,吓得我魂飞魄散,问诊结束呆坐许久才出门,视线茫然地等着某某大车队出租车编号3924,对街有人不走斑马线直接闪过车潮穿越马路,突然我惊觉那人是你,穿着黑色大衣褐色围巾瑟缩着身子朝我走来,该怎么办怎么办我狼狈邋遢心中毫无准备,但你要走过来了,天啊怎么办怎么办,一时间我木鸡呆立浑身僵冻,你距离我不到三秒钟距离,我几乎闭上了眼睛,来吧来吧,几乎是硬着头皮慨然赴义的心情,当你走近我才发现那是个很年轻的长发男孩,大约只有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吧。
没事哈哈,认错人。
怪事又有一桩,那天晚上我梦你了。我一向梦多,做梦比写小说流畅,甚至许多时候生活百般无聊我还会早早吃安眠药上床期待做个什么梦来愉快愉快。
但失去联系的漫长几年里我从不曾梦见你,仿若无论是现实或梦境都有什么阻挡着我见到你,仿佛即使是在睡梦里,你也不愿意见到我,这是教训吗?给予骄傲自私的我一记重锤,哼,想得美,凭什么以为世界会以你想要的方式运转,说什么不能在一起还可以做朋友,谁想要做你的朋友,就是有人不想见到你。永远不要见你。
因此我才永远记住你吗?
关于你的内心戏总演不完。
曾有一次我几乎见着你了,那是2006年国际书展,签书会,活动结束照例我不自觉绕到你曾工作的出版社摊位晃荡(就在我已经决意不去寻找你打扰你之后,我仍不禁悄悄到书店里翻阅某出版社的上架新书,曾有几次翻阅到你的名字出现在编辑的字段里,我就在书店里激动不能自已),当然不见你在摊位,我正准备去赴另一个记者的约,突然一个神似你的背影(微驼着背宽肩男孩似的窄臀)出现在前方五十米处,那背影快速往前移动,我拔腿卖力追赶,我觉得那不是你,有些什么地方不太相同,但又极可能是你(几年过去什么都可能改变),我觉得不该去寻你但我止不住脚步,我一直追赶却又不敢超越,呼吸急促得几乎窒息,那人闪进一个摊位我来不及煞车她回头我吓了一大跳(怎么办要看见你了?)。
那不是你。
就在那短暂的一两分钟里我脑中跑过无数念头,倘若见了面我们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我们会做什么动作?你会以什么样的眼神看我?我该如何回应?你会认出我吗?你会不会假装不认识我,或见了也是白见你视若无睹快速转身离去?
会不会我如此急切地追逐你全是一厢情愿(已经太迟了),只是给你造成困扰?这些问题早已在这些年里反复想了几百次,多年来我经常想象着将要如何与你不期而遇,或如何在不逼迫你的情况下得知你的消息,要如何不让你发现地看见你?该不该这样那样地去寻找你?我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我想要什么?我在对你做什么?我如此想要见到你,想要拥有你的消息,想与你说话,读你的信,意味着什么,倘若你直视我的眼睛问我,为什么要找我?我能否回答你?
那人不是你。
但确实是一个与你身形极像与我有几面之缘的人,她说真巧啊在这里遇见你,说她刚到某出版社工作,点点点点,那人丝毫没察觉出我的困窘与急切,我简单与她寒暄,她送了我一本公关书。
那是我最接近你的一次,即便那并不是你,我仍有与你错身而过的感受,即使透过一个有个与你相似的背影的人,也能使我接近你。
阿撒,记忆所及的梦里我不曾梦见你,即使是在你给我写信之后也没有,就这么,六年来,你成了我能力所及以外的幻影。直到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