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中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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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疾病的隐喻(3)

不能忘记的还有小镜子与棉花棒小支装生理食盐水,不是因为爱美而是因为眼睑长期发炎,睫毛经常松脱掉进眼睛又因泪液缺乏眼睛干燥无法自然排出,你常为一根睫毛掉落痛得哀号。经验法则后来你学会每当眼睛刺痛进了东西立刻闪进角落拿出镜子,果然,小弯弯黑睫毛就卡在眼底,先用生理食盐水冲洗,让它自己滑到眼角,眼疾手快赶紧用棉花棒取出来。

护唇膏凡士林护手霜(不是为了美观是因为皮肤干燥脱皮嘴唇干裂),早期也有各式喉糖喉片后来知道含了更加口渴,有朋友介绍吃八仙果无花果说能生津止渴但你一吃就胃痛。

哎呀其他还有什么拉杂物品实在族繁难载羞于启齿。

这些林林总总都是为了纾解或处理身上难以形容且神出鬼没的怪异症状啊。你想解释但没有人问你。候诊区其他病患看来都寻常,也没像你这般全副武装,本来你也没这样的,自从新流感爆发,9月中一次感冒后你神经质到了最高点,除了在家,只要外出,即使只是去楼下小吃店买饭,你也穿戴得像进入疫区。只要外出时间超过一小时,你就得带齐上述的那些物品,即使知道这是不合理的焦虑与恐惧,即使大小西药房随时都可以补充采买,但你没办法控制自己。没那些东西,你不敢出门。

冷、热、干、痛、冻,还有更多无以形容,全身都不对劲,诊间里其他病患都在做什么呢?你忍不住四处探看,许多熟面孔,旁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性病患正拿着小本子写笔记(你知道她正在写的是等会儿要问医生的问题,你的出发前已经写好了)。你听见前面有人交谈,是个年轻男生,穿着橘色帽T牛仔裤球鞋耳上挂着iPod耳机,嘻哈风格该不会是陪女友来看诊吧?但他与一个年轻护士交谈着,你不想偷听但男生嗓门大。

你听出来了,是焦虑。

(我懂,你想抓住他的手对他说,别难过,我懂。)

嘻哈男紧抓护士的袖子,说他好焦虑因为他不能熬夜又不能太累,可是他的工作要轮班,他跟老板说这阵子能不能别让他值大夜班(你一直在猜他做什么行业,是便利商店吗?),老板说你是想偷懒吧!看起来又没怎样?他说连女朋友都说他好怪(不能夜游了不能夜唱了什么都不能,我看你是变心了吧),护士一直温柔劝慰,说指数目前很稳定,应该没问题,当然还是不要熬夜啊,别让自己压力太大(我怎么能压力不大,我的工作就是压力大,啊我又不能太操劳,业绩怎么会好,业绩不好压力不就更大,嘻哈男都语无伦次了),护士又说放轻松啊(好温柔的护士你也好想去问问她该怎么办你的细菌恐惧症)!你会慢慢恢复的,上次住院之后到现在一年多不适状况都很稳定吗(住院?你听了心里又发麻,他到底是什么病?),主要就是放慢步调,放轻松,相信医生的判断(两三个月才能见到医生一次啊其他时间该怎么办?你想嚷嚷)。嘻哈男的手机响了,“对啊我在医院,人很多啊,你怎么都不相信我啦!我都快发病了,你再等我一下啦,快到我了,不然你直接来医院找我嘛!到我了,你相信我啦!”嘻哈男挂掉电话果然叫到他名字,他快步走进了诊间。

那对话仍在你脑中进行。(他的恋情快完蛋了吧!就像你当初。)

你也带了小本子,上面写了什么。两个月一次几分钟的谈话你等待了好久,有太多问题想问,为免遗漏你总得拿小本子记下,好紧张,比年轻时仅有的几次应征工作等面试更忐忑,比联考更紧张,比约会更期待。

记得问医生喉咙痛、干眼症与眼睑炎(一直点抗生素没问题吗?已经点药六个月了),膝盖痛需要吃维骨力吗?要照X光?要转骨科?复健科?肠胃科(你都还只在附近诊所治疗腹泻)?你要问拉肚子的状况很严重这样正常吗?(一直以为是生理期过后的体虚,后来是免疫用药的副作用,但医生又说那是因为肠胃干燥?啥?)到底该吃些什么食物才能改善?

还有反复出现的阴道发炎跟免疫病有关联吗(实在不知道如何对医生诉说,但妇产科反复开药内诊已经几个月就是无法根治,你一定要问问医生)?口腔内膜舌头经常反复溃疡破皮跟免疫系统有关吗?常突然干咳咳得想吐,声音嘶哑说话困难没法改善吗?

请问什么食物不能吃?可以喝鸡精吗?维生素?可以吃中药吗?

你有千百个问题想问,在那些全身怪痛恐惧得几乎发狂的时刻,你多希望能打个电话问问医生,“这么痛正常吗?”那些疼痛与怪异的感觉无以言喻。但你怎么会痴傻地期望自己能正常,该问的是,这么痛该怎么办?如何生活下去?

没力气说话,没办法打字,一用力就会疼痛,从喉咙往下拉扯住胃部你都可以感觉到那些脏器的干燥不只是名词,整个身体像被从内部直线拉扯,几乎可以听见吱嘎声,然后肠胃一紧,先是狂拉肚子,再来胃部会像气球般胀大,稍微用力便疼痛得似要炸开。

你需要帮助。

一天,半天,一小时,十分钟,痛楚忽来忽去,如影随形。你被囚禁在肉眼不可见的牢房,门没锁,但你走不出去。

医生说了什么?指数升高了一些,“必赖克瘘仍维持早晚两颗,先把指数压下来”,你说除了四处关节痛,最近喉咙干痛的情况很严重,有时干燥得发不出声音来(医生你没听出我声音里的怪异吗?嘶哑如老鸦),医生说“那是因为喉咙干燥,沐舒坦吃了会改善”,你又说拉肚子的情况很严重,“半夜会醒来拉肚子吗?”医生问,你摇摇头(但心里一慌,这个问句像预告),“先开一些肠胃药备用”。还想再问什么,但没有再问下去的气氛。“你贫血很严重,血红素只有九,贫血会导致肌肉骨骼复原不良,所以要继续补充铁剂。”你想抗辩说可是吃铁剂会便秘会胃痛(啊不是正好抵消腹泻,不,那就是腹泻加上便秘双重痛苦了),结果你只来得及问说身体各处关节这么痛会不会导致骨头变形?

医生说,要看个人体质。(好关键好重要就是这句了。)

你飘然走出诊间不是因为快乐,是紧张到虚脱精神体力都耗尽。这次看诊消息不好不坏,指数不高不低但还是高于正常值,问题是那些指数无法描述你身上的疼痛与怪异,医生也没进一步解释(看诊到半途突然有个男人冲进来,希望医生给他加号,要拿类固醇,他说他痛得快死了,根本不能睡。相较于那人的痛不欲生,你没服用类固醇一定表示你的状况尚好,在这个诊间你还是轻症,你是不是太神经质才这般痛苦?医生说要看个人体质,是不是其实是要看个人性格),你知道后面病人还很多,有更多比你严重的人需要诊治,但你有好多问题想问,这些问题上网查不到答案,你需要专业人士帮助。

但竟就这么傻傻走出了诊间。

下次见面得再等两个月。

看完门诊,慢步走到大厅准备付费领药,你走得好轻好慢(通常一两小时等待焦虑折腾下来已经累了),周遭大多数的人看起来都比你严重,循原路穿过走道回大厅途中,看见医护人员推着病床快速通过(橘色被褥底下总裹着一眼辨认不出男女的病患)、各国籍的看护外佣推着插鼻管骨瘦如柴的男女老人膝上盖着毛毯,或更老更瘦的老人由家人搀扶,或戴着头巾的癌症化疗病患,或身上有残疾截肢拄着拐杖坐轮椅。你刚跟医生会谈完处于紧绷后的茫然,两个月里神出鬼没东奔西藏忽这忽那的各种病痛造成的心理恐惧,你懊恼着刚才太紧张漏问了几个问题,但你知道即使你把症状全说了,医生也只说那是这病会造成的,或再加开一种新药对付新的症状(这次的肠胃药叫做肚比康)。你的痛苦恐惧焦虑没有在这次问诊里得到满足解惑安抚,像等待已久却被强迫中断的约会,一颗悬着的心却咚地一径下沉(接下来又是两个月后抽血看报告,谁知道这两个月还会发生什么更新更怪异的折磨)。

心沉到最底突然你感到奇异地放松,好像有什么让你安心,那绝非因为这个医疗系统,挂号等药抽血检查都需要排好长队伍,迷宫似的走道从一处到另一处得走好远(有时你膝盖脚踝足底都疼痛不堪,走道越走越长,似乎永远到达不了),你甚至怀疑这些不人性的设计是为了使人忘却正常人该有的状态,使你变得麻木或至少茫然,既然来到这里了,忘掉外界所有一切规则吧!疾病自有它的宇宙。

是啊!这是另一个世界了。

那不是安心,是疲惫到了极限进入麻痹。

但无论是安心或麻痹,都一样了,那意味着的是,看诊的一天结束了。

来到这里的人的身份都与疾病相关,他们互不相识也互不了解,他们鲜少对其他人言语。常见与他人搭讪的,是几个卖爱心原子笔的小男孩,初中生模样的他们穿梭在各个候诊区,用低微乖笨的音调喊着你,姐姐,姐姐,想要请你帮个忙,你如其他病人一开始以为是问路,便抬头问他何事,见男孩鬼祟从书包里拿出什么对象,才知道是兜售原子笔,那是一组黑白两支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廉价原子笔,一组五十八十或一百你记不得了,这样的贩卖背后有什么集团,你也不知。男孩天真又心虚的神情,不知是弱智或佯装的语调啊,被搭讪者各式各样的反应,加深了这诊间的怪异气息。

你想着,这里是梦的世界了。这梦里出入的病患、家属、医护人员、工友清洁妇,有时如冰冷的工业建筑群中的工人整齐成排行动,有时静静像宗教仪式里集体的无声舞蹈,有时又窸窣听见家常交谈,有时病床推移借过借过但宽敞空间并不感觉紧急,有那么些想当然必需的急迫,但这是梦的第一层,攸关生死的急病重患不在这里发生,这里建筑太美气氛太静人们太有礼,但这个美好的梦里,你与眼前其他这些乖顺的肉体,都被各种疾病侵略,被削割扭曲折弯切除缝合过(或即将),这些肉体大多长期、慢性地吞食服用注射各种药物,被大量的医学名词占满,等待被诠释、理解、救治(或正在进行),这里设备新颖,宽敞典雅,即使大面大面窗玻璃围绕,阳光透入、加以大量人工照明,这梦里仍弥漫挥不去的灰色雾霭,与因话声细碎造成的安静。

这里人们的话语都与外界不同,糖尿病高血压乳癌胃穿孔肝硬化,内科外科骨科小儿科,抽血验尿照片子,取代了士农工商,柴米油盐。肉体被拆解,掀开,重组,人去掉身份地位年龄家庭关系,还原到肉身。肉身与疾病,发炎肿胀变形扭曲切开缝合,尚有肉眼不可见的,在血管,在骨头,在脏器,有各种科学仪器可以透视,人被拆解成各种的医疗术语和各项检查数据。

人们都穿着衣裳却变得裸透。

这是梦的世界。

人们都乖乖等候,带着忐忑的安静,那么谦卑、小心、彷徨、困惑、不安(所有这些描述都不再仅属于你一人)。人们掩饰着与死亡擦身而过的恐惧,在漫长的人龙中等待,挂号、候诊、划价、领药,每个程序都冗长而意义不明,你也只能乖顺地随着队伍前进。这里该有的人生百态想必比梦外更离奇曲折,但你没发挥观察天赋却是陷入空茫,在这梦里,你不是小说家,正如眼前的西装老伯不是某企业家,你曾见过的某男民谣歌星哀戚地陪着同性伴侣验血,某购物专家一身华丽地陪母亲领药,这人那人抛脱原有的生活纷纷加入了这梦,会随着次数的频繁与否进入或远离梦(你已经进入了,越陷越深,越走越远,两张慢性病连续处方笺是你的入境签证),梦里一下午过去,你就要穿过宽广挑高得令人震慑的大厅,穿过相对显得窄小的大门,你将要滑出了,要回到现实世界里了。

才接近门口突然阳光灿亮,音声嘈杂,出租车成排等候,捷运站出口就在对街,这是梦的出口了,你醒来朝光源走去,提着大包小包的药,伸手遮挡刺眼的光线,有花树在对街盛开,卖东西的小贩仍各就各位棋子般原位不动,你拉拢敞开的外套,戴上扶妥帽子、把围巾兜好,不同于梦里的凉冷恒温,梦外有具体的空气微粒温湿度变化(病后你成了活体温湿度计,些微风吹草动、点滴气候变化都反映记录在你的关节与黏膜),甚至还没冬天呢!你回头望了一眼梦那边,蝼蚁般的人们都缩小成剪影,细琐破碎地移动,领药划价候诊挂号,程序颠倒。大厅里漫游的那些人们啊继续着迷离梦境,天黑医院就关门,天还亮你得先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