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中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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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病的猜想(6)

两层楼的中医诊所每次有四个医生看诊,小周医师诊间在二楼,只有两张床,一进去就会闻到点烧艾草的气味,别的诊间书报架上都是杂志报纸,他的诊间会零星放置文学书(鹿月就曾在等待时读过《地下室手记》)。小小诊间一排塑料椅,电视无声播放的总是民视戏剧(久久不下档的《娘家》),器具设施简洁陈旧,小周医师穿白袍帮病患把脉,这时病患会好像与亲人久别重逢一股脑将生活大小事和盘托出,拉杂地抱怨这里痛那里痛,夜里睡不好,吃不下(或吃太多),也有老太太级的病患携家带眷丈夫儿子孙子都带来,个个都有点什么需要诊治,医师把脉时间很长,动作轻巧地像执行某种神秘的沟通,病人仍叨叨絮絮说着,他还是那抹神秘浅笑,等病患说完了病征心事,小周医师站起身来,好安静一个人突然动作利索像武侠片有神功,开始帮病患推拿,枕头是必备的道具,他温柔柔用枕头抵在你后背上,只感觉他抬腿膝盖靠上枕头,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可能已经听见喀啦一声拉背调脊椎,稀里哗啦病患自己乱叫一阵,好了,有时严重点得进去后面小间拉腿(小津治腰痛免不了得来这一招),小周医师擅长伤科,来的病人大多是骨折脱臼腰痛背伤,不像台北的医院都有推拿师,这儿什么都是医生自己来,氛围像是童年乡间街上卖着青草药膏的国术馆,但他的样貌谈吐又那么斯文,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缓慢得时间都要暂停的语调,候诊时间一点也不紧张,几日不见甚至还会想念他。但手痛之前快一年她与小津都不曾到那诊所去,当时鹿月都在写长篇的狂醉状态,身体大小毛病都没有。

小周医师啊好久不见,鹿月一进诊间像女儿回了娘家,那时已经被针灸电疗复健科类固醇等折磨得好惨,小周医师把脉时鹿月唠叨抱怨撒娇一口气细数两个月来种种,他一直没开口,把脉时间之长还以为他睡着了。

医师突然轻声笑了,呜,作女儿的在外面被欺负得这样惨你还能笑,“你就是性子太急,”他还是那么慢条斯理,“什么?性急到扳机指?”鹿月咕哝着。“你得试着说话慢一点,”他说(像在做示范那样非常缓慢地说),“叽里咕噜哗啦哗啦”这一段讲的是中医术语她没听懂半字,绝对是传统正式又老派的中医说法,下一段懂了,要慢,得早睡,不能吃冰,“你要提醒她做事说话动作都得慢慢来,”医生对站在一旁陪诊的小津叮咛,“别吃维生素,尤其是B群,那是在榨你的肾水啊!”他又交代不能吃酸的水果,太冷的食物也都别碰,水果从冰箱拿出来得放凉退冰,然后要做些柔软运动,教了他们俩几招暖身操,提醒早晚都练习。

半是感动半是感伤,鹿月几乎哽咽,无论他的疗法有没有神效,小周医师只是说话也能让她安心(讲话慢些就会好转吗?无论是什么办法她都想试试看),这两三个月来无论在什么医院,中医西医,全都是梦游一样发傻地任人叫号派令动作叫你做这做那痛得要死,问诊时间短则一分钟长则五分钟结束。

照例手又包扎一大包,小周医师还针灸鹿月颈背几处,只感觉针快速在肌肤上戳刺,太痛了,可突然一阵电流从头到脚闪过,鹿月大叫出声,小周医师说,这就对了。呜,对什么?

后颈也贴药布包扎,那晚约好要去小津家吃晚饭,友人阿非开车来载他们,在车上鹿月直挺挺像个僵尸转头低头不易,可心里舒缓多了,晚饭后小津说要带她去庙里拜拜她也乖顺说好。

那夜,鹿月如以往到了小津M镇老家就得去住民宿。这是另一个她们之间的困难,虽然小津家家业大是当地望族,可人口多,家教严,别说不许带朋友回家,家中小孩也规定不许外宿,上大学了小津在家里的房间简直是储藏室。鹿月第一次到M镇,夜里还借宿小津表姐家,第二次她们去找了民宿,两人都很喜爱,就这么变成每次度假的地方。

轮廓深刻的民宿老板娘邱小姐悉心栽种满山满园的树木花草,原木小屋宽敞整洁,阿非离开后她们站在小屋前抽烟,夏夜甚至有些寒意的深山,冷风吹动烟雾交织,黯黑天空星斗灿亮,“你明天就会好了!”小津慎重地说,以她年轻无畏的勇气,宣布什么似的大声又说了一次,“你一定没问题的!”她又说,鹿月想,至少我们很相爱,即使是老少配也没关系,拆掉了颈子跟手臂的药布,准备去洗澡,感觉几乎就要痊愈了。

无法确认究竟是哪一天比较关键,哪一天更像噩梦开端,或者一旦启动随之而来的连串噩梦,想着明天就会好了却是走进新一阶段,全新的梦境。梦中之梦,来者不辨方向,去者不知停止,人影晃错,情节编结,梦里寻梦她走入迷雾深处,心想身旁还有小津作陪,一转身,四下无人,空屋,废墟,老人,叭哩作响的仪器,白袍刺眼的医师成列,快说要选择哪一科?时间可不会为你停留,快说,否则就离开。鹿月大叫着醒来,膝盖小腿酸痛无比。

不是梦境是真的。

9月15日拿到血液报告,大医院骨科教授级名医,堂正脸感觉日后可以升院长的那种气派样貌,鹿月看的是教学诊,小小诊间挤满实习医师(他们看来与小津年龄相仿,好年轻),“你这是风湿指数太高,”医生看着电脑屏幕,“正常是二十以下,你有五十六。”教授医生转头对鹿月说,“对不起医生我听不懂什么风湿指数?”鹿月陷入五里雾中,医生又说(像是要说给学生听):“你的尿酸正常,不是痛风,发炎指数正常,但风湿因子过高,痛这么久,又有两手对称的症状,可能是类风湿性关节炎。先给你吃止痛药把指数降下来。两星期后再验一次血。”几句话说完门诊已经结束。医生翻动下一份病历,护士叫了其他人名字,示意他们离开。

什么?

鹿月小津被无形风力推动走出诊间,在外头候诊区面面相觑。

风湿指数啥?风湿因子啥?类风湿性关节炎,啥!

到底是什么意思。弄错了吧?但她们都没有言语。候诊区有窸窣声音但不是她们发出,等待候诊人数还有数十人,每人只能分配一到三分钟,大医院就是有办法让你这么疲惫,先前网络挂号等两周,上周抽血一等两小时,这周等看报告门诊又是两小时,等来这结果。划价领药队伍冗长得令人发怒,而真正使人发怒的是,明明只是肌腱发炎,后来说是扳机指,针灸复健吃药打针不管什么疗法不是都乖乖照做,怎么会变成恐怖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是谁开这样的玩笑?

“医生只是说可能是,把指数降下来就不是了。”小津耐心劝说,鹿月把愤怒转移到她身上,为什么指数降下来就不是?只是吃止痛药怎么会好?

拿了药(粉红色莫痛加上白色胃药,得拿黄色药品指示单,上面警语写得吓死人),这种长效型止痛药专治“类风湿性关节炎”,副作用是伤胃(有人吃到胃出血呢),回家的路上继续沉默,小津无言劝慰,鹿月已被这过程瘫痪思考了,类风湿性关节炎,这不是刘侠得到的病吗?也正因为她的知名度与形象强烈与这病名作了联结,那几个字如闪电般打中她们俩,脑中出现的或许都是杏林子全身骨头变形坐着轮椅的样子(人家也是知名作家)。鹿月腿一发软瘫在了椅子上。

怎么回事?该怎么办?

暑假结束了,回到台中小周医师也救不了你。

回家鹿月闷声不吭只想上网查资料,关于类风湿性关节炎,得到资料如下:

类风湿性关节炎是一种慢性发炎性疾病,其详细致病机制至今仍不明。一般认为和遗传基因及环境因素有关。此病的发病率约为百分之一,以女性病人居多,女性约为男性的三倍,发病年龄主要在三十至五十岁之间。临床上,诊断此病主要是依据美国风湿病学院所订的诊断标准,包括:

1.晨间关节僵硬大于一小时,

2.同时至少有三个或以上的关节区发炎,

3.手部关节炎,

4.对称性关节炎,

5.类风湿结节,

6.血清中类风湿因子呈阳性,

7.X光有典型的变化。

其中1至4项至少需有六周以上的时间,若病人符合七项中的四项即可诊断为此病。

此病虽以侵犯关节为主,但亦会侵犯关节外的器官如心脏(心包膜炎、心肌炎、心内膜炎、传导障碍)、肺脏(肋膜炎、间质性纤维化)、肾脏、肝、脾、肌肉、眼睛、神经、淋巴腺、血管等。因此,此病被视为一种全身性的疾病。由于病人的关节病变具有相似性,该病被认为是一种单一的疾病,但因每个病人的临床表征、病程、预后均不同,亦可能是属于一群有差异性的疾病。

类风湿性关节炎病人常因骨骼及软组织受破坏致关节变形,影响关节的正常功能。其治疗的基本目标在于减轻疼痛、减少发炎、防止骨骼、软骨及软组织受破坏,维持关节的正常功能,使病人日常活动不受影响。此病常引起关节外的症状,治疗时应视为一种全身性的疾病。

什么?这只是其中一个资料,她读不下去了(可能是伪知识),但她想起鼎鼎大名作家杏林子,得的就是此病,鹿月是小学生时就看过她的书,电视上也常见她勤于公益,清秀的脸因疾病而歪扭,全身骨骼都已变形,居困轮椅不知多少年,临终前还疑似受到照顾她的外佣虐待。她罹患的就是类风湿性关节炎。

那夜她一直在电脑前查阅,眼前出现的资料一则比一则惊心,小津在旁不安地走动。不住劝说,“医生说吃了药指数就会降”,“不会那么严重的”,“要有信心”。无论她说什么都像嗡嗡声鹿月都听不进。明知道查出越多资料她会越恐慌,但控制不了自己。

第二天午饭后开始服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长年胃弱,她没喝每天的饭后咖啡,但到了下午还是胃痛如绞,不免想起网络上那些资料,不经意浏览到许多病人的照片,那感觉太奇怪了,自己明明只是肌腱发炎,为何会变成类风湿性关节炎。这中间的路径是什么?

胃更痛了。

打开烟盒,想起网络上说的女性的好发率是男性的三倍,抽烟则会增加四倍(所以鹿月就是十二倍),她想着得做些什么来阻止,倘若还来得及,倘若还有任何概率使它变成不是,她愿意做任何努力。身为女性的基因这努力也无法改变,那就戒烟吧,长久以来她一直在找个戒烟的理由,如今有了一个。

就戒吧!干脆咖啡也戒了(以前也常因喝黑咖啡弄得胃痛,况且喝咖啡不配上香烟太奇怪了)。

当下就把烟盒一扔,泡好的咖啡也倒了,她仍继续思考。还有什么?我还能做些什么?

对,得运动,小周医师说过“你得多动下半身”,虽然那时还不知道是类风湿(噢不。现在也还不是),总之多运动没害处。手痛不能练瑜伽(手掌张不开啊,许多撑地的动作都不能做),鹿月已经快三个月没去瑜伽教室,起初还自己在家里练习,后来也放弃,还是恢复快走比较方便(前半年那种规律的写作生活像幻影,怎么可能啊鹿月还是弄不清楚,几个月前她的状况那么好,每天早起写一千字小说,傍晚去练瑜伽,晚上就休息,日复一日,连续半年多不曾间歇,那时她气力充沛、精神饱满、时常超过进度,写得如痴如狂近乎恋爱)。

怎么回事?

但想这个又有何用。

鹿月跟小津嚷着要戒烟,小津自己也抽烟,但鹿月烟瘾大多了,从二十岁至今,即使咳嗽也不能阻止她,每次借住朋友家,为了抽烟冒着冷风站在院子里或阳台上抽烟,以前的情人怕烟味,她甚至跑到楼梯间去抽,太多记忆都伴随着烟,而鹿月要戒烟了。

得做点什么。

戒烟的过程并不太痛苦,只是把烟盒往垃圾桶一扔,像抛弃一个恋人。或因身心崩溃无暇感受戒烟的煎熬,或许因为连咖啡一并戒了(贪生怕死啊这是),都发生在用药的第一天傍晚,另一种痛苦已盖过戒除瘾头的痛苦。或那时她已陷入疯狂。得为自己做点什么。得争取机会。她天真认为医生说法尚不确定,又开了药。意味着一切都还有转机。她必然可以在这两周里使用药物与她个人的某种偏执的努力,扭转检验结果。

第二天早上鹿月就去中庭快走,大楼的空中花园并没有适合走路的地方,有些区块瓷砖容易打滑,有些没顶盖处风好大,但她心想来来回回走个十几趟加起来也有段距离,“把指数降下来”,或许这会让自己脱离类风湿性关节炎的可能(其中道理何在呢她也不知道,如果不能做点什么我会焦虑死的)。能做什么先做什么。往后再考虑其他更适合自己的运动或复健方式。

就是等。

心中受到的撞击使得意识出现裂缝,有什么不断流失,但没法分辨那是什么,“类风湿性关节炎”这几个字像个谜语她解不开,谜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