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徐爱录(3)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62]
译文
徐爱问:“先生认为‘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我经过深思但没能明白,请您开导解释。”
先生说:“‘礼’字就是‘理’字。天理表现出来,被人识见,就是知识。知识隐蔽微小,人不得见的,就是天理。这本是同一件东西。‘约礼’是要使本心纯粹,成为天理。要使心纯粹为天理,必须从天理表现的地方用功。例如表现在侍奉亲人时,就在侍奉亲人这件事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侍奉君主时,就要在侍奉君主这件事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贵贱时,就要在身处贵贱这件事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患难或外邦时,就要在身处患难或外邦这件事上学习存养天理。至于是践行还是停止,开口还是沉默,都是如此,随时随地表现在行动上,都要在那上面学习存养天理。这就是‘博学之于文’,就是‘约礼’的功夫。广泛学习存养天理,就是为了求得唯一的至精。遵守礼仪,就是为了求得天理的统一。”
徐爱录十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63]。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译文
徐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根据先生‘精一’的训诫来推论,这句话似乎有弊病。”
先生说:“是。本心只有一个。没有掺杂人的私欲时叫做道心,掺杂了人的私欲伪欲叫做人心。人心能够达到纯正的就是道心,道心失去纯正的就是人心。最开始并没有两颗心的分别。程子说人心就是私欲,道心就是天理。从这句话来分析,主旨实际是正确的。现在朱子说‘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于道心’,这就是有两颗心了。天理和私欲不能并存,怎么能说天理为主宰,人欲听命于天理呢?”
徐爱录十一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64]。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65]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爱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66]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67]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68]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69]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70]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71]《八索》,一切淫哇[72]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盖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73]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74],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75]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76]谜语[77]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78]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79]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常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80]。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81]。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82]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83]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84]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85]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86]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87]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霸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霸术。”
译文
徐爱向先生请教王通、韩愈两人的言行。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英雄,王通是大贤的儒者。后人只因为文词的原因,推崇尊敬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要差多了。”
徐爱向先生请教王通为什么会有仿作经书的过错。
先生说:“仿作经书的是非不能一概而论。你认为后世儒者编著经书的主意,跟仿作经书相比怎么样呢?”
徐爱说:“现在儒者的编著,并不是没有追求名誉的意思,然而也有明道的期望。仿作经书就纯粹是为了名利了。”
先生说:“编著经书进而明道,又是效仿的什么呢?”
徐爱说:“孔子删述六经,从而明道。”
先生说:“既然如此,仿作经书,不就是模仿孔子吗?”
徐爱说:“编著经书就是对其中的经道有所阐释。仿作经书,似乎只是仿照经书的形迹,恐怕对于经道没有什么进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