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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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多毛长足泥蜂

L'Ammophile hérissée

五月的一天,我正在荒石园中四处巡视,留意着可能发生的新情况。法维埃就在不远处的菜园里忙活。法维埃是谁?我还是介绍一下吧,他还会在我的故事里出现的。

法维埃是退伍老兵,他曾在非洲的角豆树下挖过战壕,在君士坦丁堡吃过海胆。没有战事的时候,他还在克里米亚捕猎椋鸟。这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冬天的下午,人们四点左右就干完了农活,接下来是漫长的夜晚。他收起耙子、干草叉和小推车,来到厨房,在火炉边的大石头上坐下,冬青栎劈成的柴火在炉子里熊熊燃烧。他熟练地把烟丝塞满烟斗,用蘸了唾沫的大拇指稍稍压一下,认真地抽起来。他早就想抽烟了,只是烟草太贵,不舍得。经过了这样的等待,烟的吸引力被加倍放大,于是他不肯浪费一点儿烟,只是有节奏地吸着,一口烟全部吸进去了才吸下一口。

大家就在这个时候聊天。法维埃海阔天空地聊着,如同古代的说书人一般,只不过他是从兵营里出来的。因为讲得太精彩,他得以占据炉子边最好的位置。一家老小都爱听他讲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就算他的故事很大程度上是编出来的,却也编得很合理。要是哪天他收工后没有到炉子边来聊聊,我们都会很失落。他到底讲了些什么呢?他讲述亲历的一场政变,那次政变推翻了一个专制帝国;他说他们喝了烧酒,然后对人群扫射。他向我们保证他总是对着墙开枪的。我相信,他对于参与了这样的暴行感到悲伤和屈辱,尽管他当时也是身不由己。

他给我们讲述他在塞巴斯托波尔[33]的战壕里度过的不眠之夜;他说他曾经在深夜孤立无援地蜷缩在前线的雪堆里,惊恐地看着他称之为花瓶的东西在身边纷纷落下,燃烧、爆炸,发出炫目的光,把四周照得雪亮。可恶的杀人机器不断爆炸,我们的士兵牺牲了。落在他身边的花瓶却无声地熄灭,他活了下来。这是一种照明弹,用来在夜间侦察敌人的工事和活动。

说完了战争的惨烈,法维埃开始回忆军营趣事。他告诉我们军队中焖菜的奥妙、士兵饭盒里的秘密,还有土堡里好玩的日常琐事。他的故事永远也说不完,而且总能把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漫漫长夜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就这么到了吃宵夜的时间。

最初,法维埃以一手绝活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一个朋友从马赛给我寄来了两只蜘蛛蟹,渔民称之为海蜘蛛。当时,为我装修房子的工人们刚刚吃完晚饭回来,其中有油漆工、泥瓦工和粉刷匠,我当着他们的面解开了捆螃蟹的绳子。这奇异的动物背甲和长腿上都长满了尖刺,看起来就像某种可怕的蜘蛛,工人们一见到它们就惊恐地尖叫起来。只有法维埃面不改色,他敏捷地抓住了一只蜘蛛蟹,说:“我认得这东西。我在瓦尔纳[34]吃过,味道好极了!”他带着嘲讽的神色环顾四周,仿佛在说:你们从没离开过自己舒服的窝。

还有一件趣事。他的一位邻居听从医生的建议,到塞特港[35]去洗海水浴。回来时她带了一件新奇的东西,看起来像个奇特的果实,她对它满怀期待。如果把那个水果放到耳边摇晃,可以听到响声,说明里面有种子。它圆圆的,长满了刺,一端仿佛长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花蕾,另一端略有凹陷,上面有几个小坑。这位邻居跑到法维埃那里,向他展示她的新发现,并要他把这东西告诉我。她还打算把这些珍贵的种子给我,认为它们会长出美丽的小灌木,装点我的花园。她指着这个水果的两端,对法维埃说:“这是花,这是尾巴。”

法维埃哈哈大笑:“这是个海胆,我在君士坦丁堡吃过。”他尽可能详细地向她解释海胆是什么,但她完全听不明白,仍然坚持自己的说法。她觉得法维埃一定是心生妒忌才骗了她,因为这么珍贵的东西不是由他送给我,是别人送的。他们一直吵到我这里,那好心的女人一直在重复:“这是花,这是尾巴。”我告诉她,那朵“花”是海胆的五颗白色的牙齿,“尾巴”是与嘴巴相对的部位。女邻居走了,看起来仍然满腹狐疑。也许她的种子,那些从空壳里发出响声的沙粒,正在某个缺了口的旧陶罐里发芽呢。

法维埃见多识广,而且他是通过吃来认识大多数东西的。他知道獾脊背上的肉怎样做才可口,也懂得欣赏狐狸后腿肉的美味;他对游蛇身上哪个部位最好吃了如指掌,也曾经把臭名昭著的“南方玻璃珠”——蓝斑蜥蜴用油煎得嗞嗞响;他甚至想过把蝗虫油炸了吃。周游世界的经历让他知道了许多不可思议的菜谱,令我震惊不已。

法维埃的眼力和他的记忆力一样出色。无论我对他描述什么植物,只要附近的森林里能找到,他就几乎一定能给我带回来,并告诉我是在哪里找到的,尽管他觉得那不过是某种不知名的杂草,也没有一点兴趣。再小的植物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在昆虫停止活动的季节,我忙着对我之前发表的一篇关于沃克吕兹省的霉菌的论文进行补充,不得不拿起放大镜重新采集植物标本。如果严寒使泥土结冰变硬,或者大雨把地面冲得稀烂,我就会让法维埃放下花园里的工作到林子里去,我们一起在荆棘丛生的乱草堆里寻找微小的植物。这些霉菌爬满了从地下伸出来的枯枝,形成一个个黑色的小斑点。法维埃把体形最大的真菌称为“火药”,植物学家正是用这个词给一种霉菌命名的。他的发现总是比我多,他对此感到很自豪。炭豆菌[36]看起来就像一个个黑色的鼓包,外面包裹着一团棉絮状的酒红色菌丝。如果他刚好发现了一个完美的炭豆菌,他一定会填满烟斗抽上一阵,好好享受这一刻的喜悦。

法维埃还特别善于帮我打发在考察途中遇到的讨厌鬼。农民都很好奇,像小孩子一样问个不停,但这好奇心有时候是隐含恶意的,他们提出的问题里常常夹杂着冷嘲热讽。只要是他们不懂的东西,就大肆嘲笑。一位绅士用放大镜观察被纱网网住的苍蝇,或者一块烂在地里的木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笑的吗?但法维埃三言两语就能制止他们不怀好意的提问。

有一次,在朝南的山坡上,我们弓着腰,一步一步地搜寻地面上史前时代的遗迹:用蛇纹石制成的石斧、黑陶碎片、燧石制成的箭镞和矛头、碎石头、刮刀、石核[37]……一个路人问道:“你的主人要这些打火石做什么?”法维埃用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说:“用来给配门窗玻璃的人做填料。”

还有一次,我收集了一些兔子的粪便。我在放大镜下看到上面长了一些隐花植物[38],想带回去进一步研究。这时候忽然来了这么一个多嘴多舌的人,他看到我将我的发现小心翼翼地装进纸袋里,怀疑这是某种买卖的行当,或者某种非法交易。在乡下人眼里,一切都和钱有关系,在他看来我一定靠这些兔子粪赚了大钱。他不怀好意地问法维埃:“你的主人用这些屎蛋蛋做什么?”“他蒸馏这些兔子粪来提取粪汁。”我的助手十分镇定地说。询问者被这答案弄得莫名其妙,于是转身走了。

言归正传,我们还是别再谈论这位能说会道的老兵了,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荒石园实验室里吧。几只沙泥蜂正在徒步探索,时不时飞起来,一会儿落在草坪上,一会儿停在裸露的地面上。现在已经接近五月中旬,当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常常看到它们停在满是尘土的小路上,美滋滋地晒着太阳。它们属于同一物种,都是多毛长足泥蜂[39]。我在书中介绍过它们的冬眠和春季的狩猎。早春时节,在其他蜂类狩猎者还蜷缩在茧里冬眠的时候,毛刺沙泥蜂就出来捕猎了。它给毛毛虫动手术,几次刺中毛毛虫的各个神经节,把它做成给幼虫的储备粮。这种活体解剖如此奇妙,我只见过一次,很渴望再看一遍。长途奔波使我感到疲惫,也许我会因此忽略了什么细节;即使我真的全部看清楚了,也有必要再观察一次,以保证观察结果准确而可信。我还要再补充一句,我渴望看到的场面十分有趣,就算看上一百遍也不会觉得乏味。

因此,一见到这种沙泥蜂,我就密切监视它们。它们离我的家门只有几步之遥,我只要不偷懒,一定能赶上它们捕猎的场面。然而,三月末和四月过去了,我仍然一无所获。也许是因为它们筑巢的时节还没到,但更可能的原因也许是我监视得不够勤快。直到五月十七日,幸运之神终于降临了。

几只沙泥蜂出现了,它们似乎十分忙碌。让我们观察其中最活跃的一只吧。当时我正在小径被踩得密密实实的土地上,对着它的窝挖最后几下,然后就发现了它。它正拖着一条麻醉了的毛虫,来到离洞穴几米远的地方。它先抛下毛虫,去确认洞穴已经准备完毕,洞口足够宽大,然后回来寻找这庞大的猎物。它很快就找到了。这是一条地老虎[40]的幼虫,它躺在地上,上面已经爬满了蚂蚁。虫子被啃得面目全非,让狩猎者倒了胃口。许多膜翅目的猎手都是这样,喜欢把猎物放在一边,然后去修缮洞穴,有些甚至这时候才开始着手挖洞。为了防范抢劫者,它们一般把猎物放在高处,或藏在草丛里。沙泥蜂精通这一套谨慎的防范措施,但百密一疏,或者这沉重的猎物半路上掉了下来,成了蚂蚁的美餐。蚂蚁们争先恐后地冲上去撕咬虫子,你根本没法赶走这些强盗,它们前赴后继。沙泥蜂也许意识到了这一点,默默接受了猎物被抢走的事实,毫不犹豫地出发寻找新的猎物。

狩猎在离巢穴半径十米左右的地方展开。沙泥蜂不紧不慢地巡视着,用弧形的触角探查地面。裸露的土壤、地上的石头和草丛都被仔细检查过了。那正是阳光最猛烈的时候,天气十分闷热,预示着明天会下一场雨,很可能今晚就会下起来。在这样的天气里,一连三个小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它现在就需要一条地老虎,但要找到却谈何容易!

对于人来说,找一条地老虎也并非易事。我在书中说过我如何观察膜翅目的猎手们进行外科手术,为幼虫准备一块新鲜但不能活动的肉。我会先把猎物拿走,换上一只同样的活昆虫。我想对沙泥蜂采取同样的办法。为了让它重现捕猎的过程,我得在它发现猎物被抢走的时候给它一条毛虫,它肯定要再找一条的。所以,我也需要几条地老虎。

法维埃正在一旁修整花园。我对他喊道:“快过来,我需要几条地老虎!”我向他解释了当时的状况,而且他也帮过我几次忙。我对他讲过这些昆虫和它们要捕捉的毛虫,所以他也大致了解我所研究的昆虫的生活习性。法维埃很快明白了,然后开始着手寻找。他翻遍了莴苣的根部,翻开一丛丛的草莓,查看鸢尾花的周围。我了解他的敏捷和镇定,我对他很有信心。过了一会儿,我问:“怎么样!法维埃,你找到虫子了吗?”“没找到呢,先生!”“见鬼!克莱尔,阿格拉埃,还有其他人,你们都来帮忙!快点!快给我找!”一屋子人都过来帮忙,每个人都忙前忙后,如临大敌。我自己仍然坚守在原地,以免跟丢了这只沙泥蜂;我盯着它,也不忘用余光寻找地老虎。三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仍然一无所获,一条地老虎都没找到。

沙泥蜂也没有找到。我看着它坚持不懈地在一些有裂缝的地方搜寻着。它疲惫不堪,但还在扫视着地面;它用尽了力气,把一块杏核大小的土块掀了起来。不过,它很快就放弃了这些地方。我开始怀疑,虽然我们四五个人忙活了半天都没找到地老虎,但这不等于说昆虫也同样笨拙。人办不到的事情,昆虫通常能办到。它们有极其敏锐的感觉指引着,不会一连几个小时都徒劳无功的。也许是预感到将要下雨,虫子躲到地下深处了。捕猎者知道它藏在哪儿,但没法将它从深深的洞里挖出来。如果沙泥蜂在一个地方刨了几下然后放弃,那不是因为它缺乏智慧,而是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在沙泥蜂刨过的地方,下面一定躲着一条地老虎,但沙泥蜂没法把它挖出来。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个呢?我真是太蠢了!偷猎专家才不会在没有猎物的地方浪费精力,我们赶紧行动起来吧!

我决定出手帮它一把。这时候,沙泥蜂正刨着一块被耕种过的裸露的土地。它很快就放弃了,就像放弃之前刨过的地面一样。我掏出一把小刀,用刀背挖下去,什么也没找到,于是我也住手了。沙泥蜂回来了,在我挖过的一个地方刨起来。我明白了,它在告诉我:往这儿挖呀,笨蛋!我来告诉你该在哪儿挖!遵循它的指示,我在它指定的地点挖了起来,果真挖出了一条地老虎。真棒!多么聪明的沙泥蜂!我就知道你不会在没有毛虫的石堆上乱挖的!

接下来,我就像采松露的人一样寻找昆虫。狗能指引人找到松露,而我也用同样的办法,让沙泥蜂告诉我虫子藏在哪儿,然后用小刀把它挖出来。就这样,我又找到了一条地老虎,然后是第三条、第四条。地老虎藏身的地点往往在裸露的地面之下,而且这块地几个月前被铁锹翻过,从地面上完全看不出里面有虫子。啊!法维埃、克莱尔、阿格拉埃,你们觉得怎么样?你们花了三个小时也没有帮我挖出一条地老虎,然而只要我愿意给沙泥蜂帮忙,它就能带我找到,要多少有多少!

现在,我手头上已经有了不少交易的筹码,就让沙泥蜂享用我帮它挖出来的第五条虫子吧。接下来,我要用几段话描述眼前发生的精彩画面。我就趴在地上,近距离观察这狩猎的场面,绝不放过一个细节。

1.沙泥蜂用钳子般的大颚咬住毛虫的背,毛虫奋力挣扎,柔软的尾部扭来扭去。沙泥蜂无动于衷,它待在一旁,免得被毛虫打到。它把刺扎进毛虫头部和第一节躯体之间的关节里,在腹部正中身体轴线的地方,那里的皮肤最为薄弱。毒针在伤口里停留了一会儿,似乎那里是最重要的一击,它能够制服毛虫,让毛虫便于摆布。

2.沙泥蜂抛下猎物,跳起了狂乱的舞蹈。它时而匍匐在地,时而翻滚转动;它的腿脚时而抽搐,时而颤抖。它的翅膀扑扇着,看起来仿佛随时有死亡的危险。我害怕沙泥蜂在捕猎中受到了致命的打击,担心这位英勇的猎手就这样悲惨地死去,让我几个小时的等待付诸东流。但是很快,沙泥蜂就平静下来,掸掸翅膀,梳理触角,又迈着敏捷的步伐奔向毛虫。我以为刚才看到的痉挛是死亡的前兆,实际上却是胜利的舞蹈。沙泥蜂用自己独有的方式,为征服了这样一头怪兽表示欣喜。

3.沙泥蜂忽然咬住毛虫的背部,位置比刚才袭击的部位更靠后一些,然后刺了第二下,还是刺在腹部那一面。就这样,它在毛虫身上一步步后退,每一次咬的部位都比前一次更靠后一些。它用钳子般的大颚咬住毛虫的背,把针扎进毛虫的下一个体节[41]里。它每扎一次就后退一节,精确得如同拿着尺子在丈量一般。每后退一步,螯针就扎在下一个体节上。胸部的三个长着胸足的体节都被刺过了,接下来是两个无足的体节,最后是四个长着腹足的体节。沙泥蜂一共刺了九下。最后的四节身体被忽略了,其中三节是无足的,最后一节,也就是第十三个体节长着腹足。整个过程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毛虫被刺了第一下之后就没有什么反抗能力了。

4.最后,沙泥蜂张开大嘴,咬住毛虫的头部。它非常小心,没有咬破毛虫的皮肤,而是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咬着,似乎在评估每一下产生的效果。每咬一口,它都要停下来等一会儿,然后再咬下一口。为了达到理想的效果,对头部的操作要有限度,一旦超过了限度,毛虫就会马上死去,然后很快腐烂。所以,沙泥蜂啃咬的力度很有节制,但次数很多,大约有二十几下。

手术结束了。地老虎半蜷缩着身体,侧卧在地上。它已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沙泥蜂挖好洞穴,把它拖进洞里,它也无法攻击以它为食的幼虫了。沙泥蜂把它留在手术台上,回到洞穴里,我也跟着它继续观察。沙泥蜂把洞穴修整了一下,以便储存食物。窝的拱顶有一块石头凸了出来,可能会妨碍它把猎物搬进储藏室,于是沙泥蜂把石头挖出来搬走。它辛勤地劳作着,翅膀互相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卧室还不够大,于是沙泥蜂对它进行了扩建。劳作还在持续。为了更好地观察沙泥蜂的行动,我忽略了那条躺在一边的毛虫,当我们回来的时候,毛虫全身上下黑压压一片,爬满了贪婪的蚂蚁。我对此感到十分遗憾,而沙泥蜂也许会十分恼火,毕竟这种事已经是第二次发生了。

沙泥蜂似乎泄气了。我用我捉到的一条地老虎作为补偿,但它不屑一顾。随着夜幕降临,天色渐暗,几滴雨水落了下来。看来不可能再来一次狩猎了。整个实验结束,我也没有机会用上已经准备好的地老虎。这次观察从下午一点一直持续到晚上六点,一刻也没有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