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旧识(1)
案桌上,铺着一张色泽有些古旧的纸画。
画中的五头牛从左至右一字排开,各具状貌,姿态各异。一俯首吃草,一翘首前仰,一回首舐舌,一缓步前行,一在荆棵蹭痒。整幅画面除了最后右侧有一小树外,别无其他衬景,但画家却通过它们各自不同的面貌、姿态,表现了它们不同的性情:活泼的、沉静的、爱喧闹的、胆怯乖僻的。
苏雨蓉几乎移不开目光,唇角扬起的微笑让她整个人又为之夺目了三分。
“徐大哥,没想到你竟能得到这幅珍贵的《五牛图》。”
《五牛图》是唐代画家韩滉所绘,画面上没有背景衬托,完全以牛为表现对象,线条虽然简洁,但是画出的筋骨转折却是十分到位,牛口鼻处的绒毛更是细致入微,可谓韩滉最为著名的代表作。
传闻中,韩滉死后,这幅画也随之失踪了。极爱古画的她,曾托人四处寻找,但一直没有下落。没想到,今天竟让她如愿以偿见到了《五牛图》。
“可惜这画年代久远,又经历颠沛流离,画心部分有些霉渍和洞蚀,甚至有些地方开始褪色。所以我特意赶来苏州找你,我知道放眼这世间只有你可以修好这幅名画。”说话的是一名年约二十五六岁的伟岸男子,一袭深蓝长衫,五官英俊而深刻,举手投足之间,更显出不凡气度。
苏雨蓉抬头微笑,“徐大哥,你太抬举我了。”
徐子皓摇头,“雨蓉,我只是实话实说,你应该知道我的个性,生平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嗯。”似被触动了什么,苏雨蓉微垂下了眼帘,小心地捧起《五牛图》,“我这就帮你修好。”
“不着急。”徐子皓按住她的肩,“你这一开始修补画心,又要耗时几日几夜,不到全部完成,你是不会停下来的。”
苏雨蓉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怕就是眼前这名男子了吧?
“明天是你的生辰,不是吗?我可不想你的生辰在装裱间里度过。”徐子皓淡淡一笑,黑沉的眸子里闪动着一抹看不清的幽光。
“生辰?”苏雨蓉怔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忘记了。”徐子皓摇头,“你的脑袋里,除了那些古画和裱画之外,我看也装不下什么了?”虽然语气略带着叹息,却又隐藏着淡淡的宠溺。
熟悉的温暖感涌上心头,苏雨蓉抬起头,朝徐子皓笑了笑,带着几分并不常见的狡黠与顽皮,“徐大哥,虽然我忘记了自己的生辰,但不是还有你帮我记着吗?”
“你这丫头!”徐子皓失笑,习惯性地就想抚上苏雨蓉的发,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僵滞了一下,然后收回了手。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门外站着一道身影,徐子皓不禁转过了头。
此时苏雨蓉也发现了门外之人的存在。
“相公?”
“娘子,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半天。”云秋尘含笑踏进了客厅,目光落到了徐子皓身上,“这位是……娘子,你不介绍下?”
“在下徐子皓。”徐子皓朝云秋尘礼貌地微微一笑。
“原来是徐公子。”云秋尘淡笑着颔首,“我是雨蓉的相公——云秋尘。”
“我知道。”徐子皓唇角微微一扬,“常听雨蓉在信中提及你,刚才一眼我就认出来了。”
“是吗?”云秋尘微敛眉心,看了苏雨蓉一眼,“看来徐公子跟我家娘子是旧识?”
“嗯。徐大哥与我认识有十年了吧!”苏雨蓉淡淡一笑,“这次他特意来苏州请我帮他裱一幅画。”
“原来相识这么久了?”云秋尘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中的包裹,唇角扬起一抹说不清楚的复杂笑容,脸色微显苍白。
苏雨蓉觉得他手中的包裹有些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禁奇怪地看了一眼,“相公,你手里拿的什么?”
“没什么。”云秋尘若无其事地将手里的包裹放下,“我是来找你吃早膳的,你就是不记得正常用膳。”
苏雨蓉失笑,“相公,你不要老把我当孩子一般看待,我会记得用膳的。”
是她老把他当成孩子般看待吧?
云秋尘掀了掀唇,正欲开口,却听一旁的徐子皓淡笑着插了一句:“秋尘,雨蓉一向有裱起画来就忘记用膳的毛病,你以后可要随时提醒她。”
“徐大哥,怎么连你也这样说——”苏雨蓉轻跺了一下脚,竟是一副云秋尘见也未见过的小女儿娇态。
那一瞬间,他只觉心口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几乎无法呼吸。
与刚才在门口所见的狡黠顽皮的笑容一样,雨蓉这样的神态,他见也未见过,他甚至从来不敢想过。
但此时此刻,在另一个男人面前,他看到了另一个苏雨蓉。
“相公,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苏雨蓉瞧出了云秋尘的不对劲。
“没事,我只是快要饿晕了。”只是顷刻间,云秋尘便敛起了眉宇间的落寞,扯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娘子大人,你再不跟我一起用膳,我可就要饿晕在你面前了。”
苏雨蓉莞尔,“你何苦这样折腾自己,你可以自己先吃啊!”
云秋尘忽然低低说了一句,“你若不吃,我也不吃。”
“那走吧!”苏雨蓉转头朝徐子皓问了一句,“徐大哥,要一起用早膳么?”
“不用了。我还有要事在身。”徐子皓告辞,“雨蓉,你和秋尘快去吃吧!我明天再来。”
“好吧!那徐大哥路上小心。”
“嗯。”徐子皓点头,走出门口时,似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转身走了出去。
“总觉得这次徐大哥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苏雨蓉低声自语了一句。
“娘子,你口口声声念着你的徐大哥,也不怕相公我吃味吗?”耳畔响起了云秋尘半真半假的询问,苏雨蓉一怔,抬起头迎上了云秋尘那一张笑脸。
“相公,你别误会——其实我和徐大哥——”
“我知道,没什么的。”云秋尘忽然伸出双臂轻拥住了她,声音略显沙哑,“娘子当然不会这样离开我,对么?毕竟我们是夫妻了啊!”
苏雨蓉心头一窒,“相公——”
“不要动,我只想这样抱着你一会,好吗?”他只是忽然间觉得头有点晕,但心中的失落却远远超过了身体的不适。
云秋尘轻拥着苏雨蓉,微合上了眼帘。
原本想挣脱的苏雨蓉停下了动作,静静地站在那里,却隐隐感觉到云秋尘的身子似乎有些微烫。
“相公,你的身子怎么这么烫?”
“是吗?”云秋尘含笑放开了苏雨蓉,“肯定是我妒火中烧了。”
那一句话,似真,又似假。
苏雨蓉怔了怔,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开玩笑的,娘子你竟当真了?”云秋尘拉起苏雨蓉的手。
虽然,他的身子滚烫,但这手却冷得像寒冰。
苏雨蓉微蹙了蹙眉。
云秋尘却将她一拉,“娘子,走吧!”
“等等,我先把这幅画收起来。”苏雨蓉挣开了云秋尘的手,将案桌上的《五牛图》收进了画盒里,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
“娘子,你简直把这幅画当成宝了!”云秋尘一双眼眸紧紧盯着那幅画,几乎就要将它看穿了。
“嗯。”苏雨蓉轻点了点头,“这画不仅名贵,而且想必徐大哥也经历了不少波折才得到的,千万不能弄坏了。”
“娘子,那一会儿用完膳,你再教我裱画——”
“今天恐怕不行了,改天吧!”
“为什么?”
“我想尽快把这幅画裱好。”苏雨蓉看了眼手中的画盒,“想必徐大哥不会在苏州滞留太久。”
“好,等你忙完了来。”云秋尘微垂下眼帘,“不知徐公子是做什么?”
“他是武林盟主。”一说到徐子皓,苏雨蓉的眼神都似乎比平时有光彩,“相公,你也是练武之人,难道没听说过他吗?”
“武林盟主?”云秋尘心中涩然,嘴角却是扯出了笑容,“没想到我家娘子竟然认识一个这么厉害的人物啊!娘子不是世居苏州吗?怎么会跟这位徐盟主这么熟识?”
“说来话长了。”苏雨蓉将画盒收好,“我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你不是快要饿晕了吗?”
“是啊,是快饿昏了。”云秋尘还作势轻捂了捂肚子。
苏雨蓉无奈地轻摇了摇头,拉起他的手,“走吧!”
云秋尘跟着苏雨蓉走出客厅时,回过头看了眼案桌上放置的画盒。
他发现,嫉妒正在心底生根发芽,然后逐渐长成了一根带刺的藤蔓,将他的心一分分地缠紧,鲜血淋漓。
已是夜深人静。
苏雨蓉将自己关在装裱间里一天了,跟往常一样,她一旦裱起画来,连用膳的时间也忘记了。
云秋尘就坐在装裱间外的一株大树下,坐了一整天。
其实,白天的时候,他曾亲自送饭进去,原本打算就算她不吃,他也要强行喂她吃下去,然而,当他踏入装裱间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她的身心完全进入了裱画世界里,再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也看不到外界的任何人。
他在门口呆呆地站了半个时辰,直到饭菜都凉透,他才黯然退了出来。
他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她只是在裱画,并没有其他什么?就算是别人送来的古画,她也会这么细心地装裱,但回想起日间她在徐子皓面前所流露出来的神态和笑颜,他的心就像有针在刺着,隐隐作痛。
昨夜,他还自以为自己总算靠近了她一步,此时此刻却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原地徘徊着,即使是成亲十年,他可能也无法见到那样一个苏雨蓉吧?
低下头,他看了眼一直带在身边的包裹。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她的生辰了,如果到时她还不出来,他是不是要进去强拉她出来呢?
但那样,她会生气吧?她裱画的时候,一向不喜人打断和打扰的。
感觉身体的温度在渐渐升高,他不适地轻咳了两声,轻蹙起眉峰。看来他真的生病了。今天除了一顿早膳,他也跟着她一天没进食了,不应该逞强的,起先应该让容江给自己熬碗姜汤。
脑袋越来越昏沉,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拿好手中的包裹,扶着树干站了起来。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黑影自屋檐闪过,竟从装裱间的那扇未关严实的窗户跳了进去。
“娘子——”云秋尘心底一沉,强提起气息,施展轻功追了过去。
当心急如焚的他赶到装裱间,正想撞门而入,却听到了里间传来了苏雨蓉的一声惊呼:“徐大哥——”
那一声“徐大哥”让他止住了步伐,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收回了正想推门而进的手,放轻了脚步走到窗前。
半敞开的窗户里,苏雨蓉正一脸惊诧地看着面前站着的蓝衣男子。
正是日间离开的徐子皓。
“徐大哥,你这是——”苏雨蓉见徐子皓神色凝重,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雨蓉,很抱歉,这么晚了来打扰你,但情非得已。明日便是你的生辰,我原本想为你过完生辰再走,但临时有要事,我必须要离开。”徐子皓的目光落到了案桌上已经裱了一半的《五牛图》上,轻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今晚一定会连夜裱这幅画,我应该迟些送来,但若是迟了,我怕也送不成你了。”
“送我?”苏雨蓉愣住了。
徐子皓苦笑,“这画原本就是送你的生辰之礼。我知道你找这幅画找很久了,刚好机缘巧合让我得到,这才在你生辰之前,赶来苏州将画送给你。本是想明日再给你惊喜的,但我不得不走——”
苏雨蓉直觉心生不祥预感,“徐大哥,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徐子皓淡笑着一语带过,“没事。只是一些江湖上的普通纷争。”
苏雨蓉深深看了徐子皓一眼,“徐大哥,你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但也许——”
“雨蓉,你不是江湖中人,何必卷入江湖恩怨中?而且,我也不想你卷进来。”徐子皓轻拍了拍苏雨蓉的肩,“徐大哥提前祝你生辰快乐。”
“谢谢。”苏雨蓉看向案桌上的《五牛图》,“但徐大哥,这幅画太贵重,雨蓉不敢收,你若是有急事,可先走,等事情处理完了,你再来取画。”
徐子皓摇头,“雨蓉,这《五牛图》虽名贵,但对我来说毫无用处,若不是想着当成生辰之礼送你,我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可是——”
“我也应该走了。”徐子皓转身正欲离开,却又回过头叮嘱了一句,“雨蓉,《五牛图》珍贵之处你也应该知晓,所以,尽量不要外泄关于《五牛图》的消息,我怕会给你惹来麻烦。”
“好。”苏雨蓉知道,一旦徐子皓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只能将《五牛图》收下。
“徐大哥,你一路要小心。”
“嗯。”徐子皓点了点头,悄声离去。
苏雨蓉看着窗外徐子皓远去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徐大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出神间,她并没有发现,在窗外不远处的另一个角落里,云秋尘紧紧抓着手中的包裹,苦笑。
看来这份礼物他最终没有机会送出去了,与《五牛图》相比起来,这什么也算不上,不是吗?
天已经蒙蒙亮了。
云秋尘睁大了双眸看着天边那淡而朦胧的天光,眉宇间写满了落寞之色。
他竟枯坐了一夜啊!
自嘲一笑,云秋尘扶着树想起身,却是一阵头晕目眩,只好又重新跌坐了回去,闭上双目。
这二十年来,他从未生过病,但这一次只是淋了点雨,竟病来如山倒!
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念头,如果他这样出现在娘子的面前,不知道娘子会不会心疼啊?念头刚刚浮起,就被强压了下去。
自己这是怎么了?竟要沦落到如此地步,引来娘子的关心和爱护?云秋尘啊云秋尘,在娘子的眼里,你永远也比不上那个徐子皓!
昨日她脸上的一喜一嗔,早已表明了一切。
低头看了眼还抓在手中的包裹,他狠狠掷了出去。
心中纷乱繁杂,他就这样坐在树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焦急的呼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