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画心(2)
“没事。”云秋尘搓了搓略显发寒的手臂,“我可是练武之人,你见过我生病吗?现在就去把衣服换下来——”转过身,拿起衣架子上的一件干爽的衣物,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对容江吩咐道:“容江,你帮我将晚膳送过来。”
“少爷,你要在房里吃?”
云秋尘摇头,唇角扬起微笑,“去装裱间,跟娘子一起吃。”她没空出来用膳,那他陪她在里面吃应该可以吧?最多,他喂她!
云秋尘越想心情越好。
容江横了他一眼,“少爷,刚才不知是谁在装裱间弄出那么大动静啊?”
正脱下湿外套的云秋尘脸上一红,作势就要将外套掷过去,“你小子多什么嘴,快去,我饿死了。”
“好好。”容江领命而去。
云秋尘连忙换下一身湿衣,忽然身体里涌上了一阵寒意,他打了个寒战。
“啊,不会被容江的乌鸦嘴说中了吧?不就是淋了点雨吗?”轻抚了抚有些昏沉的额际,云秋尘强打起精神,“先陪娘子用过晚膳再说。”
装裱间里,苏雨蓉满意地看着案台上那一幅修补过后的《韩熙载夜宴图》,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这幅画整整修补了一天了。
从去污到揭旧,到托补,到全色,每一样都耗费了她不少精力,但看着修复完美的古画,对她来说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接下来,就要考虑用什么样的装裱款式了。
转过头,她看了眼窗外已完全沉下来的天色,腹中传来了轻微的饥饿感。
一整天,她几乎滴水未沾。
苦笑了一下,苏雨蓉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娘子。”
门外那一双几乎比星辰还要闪亮的眼睛几乎让她闪了神。
“相公?”苏雨蓉看了云秋尘手上的托盘,“你这是——”
“跟你一起用膳呀!”云秋尘笑得一脸灿烂,“你已经把画修好了?”说着,他探头往里瞧了眼,眼底却闪过一丝失望,嘴里低声嘀咕了一句:“这么快就修好了啊!”他还想着,她若是还没修好,没空用膳,他亲自喂她呢。
看来,这小小的奢望破灭了。
苏雨蓉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摇头轻笑了笑,“你刚才不是还追着我用膳吗?”
云秋尘略显不满地撇撇唇,“你要是每天都能准时用膳才好。”
“走吧,我们哪里吃?”苏雨蓉好笑地看着他。
“就在这里吧!”云秋尘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我刚好向娘子讨教一些事情。”
苏雨蓉疑惑不已,“你要讨教什么?”
“裱画啊!”云秋尘唇角又微弯了起来,“娘子,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跟你一起学习裱画,这样也可以帮你的忙。”
“你不是一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吗?”苏雨蓉颇感意外。
“兴趣是可以培养的啊!”云秋尘也不等苏雨蓉答应,端着托盘走进了装裱间,“娘子,我们先用膳,然后你一项项教我。”
看着前面那道修长的背影,苏雨蓉摇头失笑。
不知道他这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忽然想起,他们刚才好像发生过一些口角吧,但此时此刻又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
也许,这就是她与他之间的相处之道!
常言道:三分画,七分裱。
一幅再好的、再珍贵的古画,也需要用装裱来装饰保护,这样才不会因为年代久远,而发生空壳脱落、受潮发霉、糟朽断裂或是遭到虫蛀鼠咬,白白毁坏了一幅传世名画。
裱画是一项非常繁杂和琐碎的工作。
除了一些必需的装备和工具,比如说宽敞明亮的装裱间,用于贴片挣干画心的挣板、排笔、宗刷、砑石等,还需要十分的细心和耐心。
光是制作裱画用的糨糊,就要花上大半天的工夫。
晚膳结束后,云秋尘硬是缠着苏雨蓉教他裱画,被他缠到没辙,苏雨蓉只好拿来了面粉和清水,先教他制作糨糊。
裱画用的糨糊与一般的糨糊略有不同,它要求质量好、黏合力强,所以在制作的第一次,要先洗粉。
所谓的洗粉,就是将面粉中的面筋提取出来,使面粉变为淀粉,而且和出的面团还要软硬适中,过软过硬都不行。
云秋尘睁大了眼睛,看着苏雨蓉动作熟练地在铜盆里和着面,然后,一点点地加水,再和,再加水,再和……直看得他眼睛发酸。
这看起来比练武难多了吧?
“娘子,这面还要和多久?”
苏雨蓉微笑,“差不多了。”
云秋尘“哦”了一声,显然已没什么耐性。
苏雨蓉抬起头,见他向来明亮的眼睛里没什么神采,不禁叹了口气,“相公,如果你看累了,就先回房休息吧。”
她并不觉得他有这个耐心做裱画这种工艺活。
云秋尘摇头,“我不是说了嘛,我是来学习的。”说着,他卷起了袖子,“我来试试。”
“这里不用了,你帮我拿条湿巾过来。”
“好。”云秋尘递了条湿巾给苏雨蓉,见她将湿巾盖在和好的面团上,好奇地问:“娘子,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醒面。”忽然觉得脸颊有些酥痒,苏雨蓉抬起右手背轻拭了拭,“醒面后才比较容易洗。现在我们等一会儿。”
“哦。”云秋尘似懂非懂地点头,抬眼就见苏雨蓉脸颊上沾了些面粉,“娘子别动。”
被他这么正经地一喝,苏雨蓉微感错愕地站在那里。
云秋尘凑近她的脸,用衣袖轻轻擦去了她脸颊上所沾的面粉。
未关严实的窗外吹来了一阵轻风,烛光摇曳,将两道依偎的影子映在洁白的墙壁上,旖旎而暧昧。
两个人的气息突然这样接近,让苏雨蓉不自在地别开了眼。
“娘子,我们都成亲一年啦,你为什么还这么害羞?”云秋尘眼睛里写满了笑意,突然出其不意,偷了一个香吻。
苏雨蓉脸色顿时通红,“相公,别闹。”
“相公亲娘子天经地义啊!”云秋尘剑眉一挑,然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收双臂,将她揽在了怀里。
“相公,我们、我们正在做事。”苏雨蓉挣扎着,逃出了他的怀抱,“我看面醒得也差不多了,可以开始洗了。”拿出醒好的面团,倒上清水,苏雨蓉开始抓洗,连头也不敢回。
看着面前那道明显带着疏离感的背影,云秋尘一双黑眸又黯然了两分。
她总是这样逃开他。
总是这样离他离得很远很远。
手心猛地收紧,又松开。他的唇角却牵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娘子大人,我说过我是来学习的,你都一个人一手包办了,我可是什么都没学会啊?”极为自然地走到她的身边,他再次卷起了袖子,“这次该教教我了吧?”
苏雨蓉脸上的红晕才刚刚褪去,也没敢抬眼看他,“把细罗给我递过来,我教你洗。”
“好。”刚才的沮丧似乎已被抛向了九霄云外,云秋尘开心地递过细罗。在苏雨蓉的指导下,将细罗用两根小棍担在水缸口上,然后将洗出的淀粉水倒入细罗中,并用手在细罗底部旋划几遍,使淀粉慢慢过滤到水缸里……然后,回过头,再将清水倒入盆内,继续抓洗,再将洗出的淀粉水倒入细罗……
云秋尘黯淡的眸光已是越发明亮,这种两个人一起合作的感觉,是他这一年来从未感受到的。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接近了她一步。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不是么?
心中一阵激动雀跃,竟引得喉间一阵麻痒,不禁轻咳了两声。
“怎么了?”苏雨蓉微抬起头。
“啊,没什么,可能被面粉呛到了。”云秋尘不着痕迹地掩饰了过去,“我们继续,这样洗粉还要洗多久啊?”
“一直到洗出面筋为止。”苏雨蓉也不以为意。
两个人继续在装裱间,一起洗粉,直到淀粉洗尽,剩下面筋。
“好了。”苏雨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现在只要在洗出的淀粉水里加入一些明矾,等两天后,待淀粉凝结成块,舀出浮出的清水,那些粉块就可以冲制糨糊用了。”
云秋尘听了直皱眉,“娘子,你平常做的都是这么麻烦的事吗?”
苏雨蓉侧头朝他淡淡一笑,“这只是其中最为简单的准备工作之一。”
云秋尘剑眉拢得更深。
苏雨蓉莞尔,“所以我才说,相公你不适合做这种——”
“谁说我不适合?”云秋尘打断了她的话,“娘子,你明天继续教我。”
苏雨蓉不解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不喜欢,为什么还要这么坚持?
“相公,你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我不觉得为难啊!”云秋尘黑眸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情愫,“我只是想感受一下和娘子一起做喜爱做的事是什么感觉?我今晚其实很开心。”
苏雨蓉心口微微一窒。
他这是为了她吗?
“娘子,你感动了吗?”
失神间,发现那一双黑澄澄的眸子正盯着自己,唇角挂满笑意,苏雨蓉吓了一跳。
“你还真是孩子心性。”苏雨蓉轻叹了一声。
“娘子,你别把自己说得很老似的。”见苏雨蓉耳边有一缕长发散落了下来,云秋尘走到身后,为她轻轻撩了起来,用发簪固定住。
“从今晚开始,我会与你一起分担所有。你能不能信任我一次?”说着,他大胆地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身,“雨蓉,我们成亲一年了,别再逃开我好吗?”
苏雨蓉心中一暖,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见苏雨蓉这一次没有挣脱开自己,云秋尘将下鄂轻抵在她的发间,唇角勾起了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可真是笨啊!
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想到这个好方法接近她。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有借口逃开了。
这一夜,是云秋尘睡得最沉的一夜。
他甚至做了梦,梦见苏雨蓉对着自己很温柔地微笑。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笑容,也是让他最为开心的笑容。
他们互相依偎着,一起坐在月色下,仰望着夜幕上的星星。虽然并不多话,却能感受到彼此的心意……
睁开了眼睛,云秋尘唇角挂满了笑意。
窗外淡淡的天光投射在床头,柔和而温暖。
“娘子,你醒了吗?”转过头,却发现床内空空如也,身侧之人早已不知所踪。
“这么一大早就起身了吗?”心中涌上一丝失落,又快速地被他扫去,“可能去给我准备早膳了吧?”
急急忙忙爬了起来,下床之时,却是一阵头晕目眩。抚着额际坐在床头,他轻抚了抚额际,有些微烫。
“都怪容江那张乌鸦嘴!”将所有的责任全推到了侍童容江身上,云秋尘微闭了闭双目,等着那阵晕眩过去。
睁开眼时,他的目光落到了案桌上搁放着的那个包裹上,忽然想起昨夜竟忘记把那个生辰之礼送给雨蓉了。
“还好,明天才是她的生辰。”
起身抓起包裹,他随便加了件外套就走出了房门。
迎面刚好走来了容江。
“少爷,你总算起床啦!”容江笑得一脸暧昧,“你一向早起的,昨晚干什么去了?”
云秋尘瞪了他一眼,“少夫人呢?”
容江强忍住笑,“在客厅接待客人呢。”
“客人?”云秋尘剑眉一拢,“什么人这么一大早就上门来了?找谁的?”
“找少夫人的。是个很年轻的男子。”
云秋尘的心“咯噔”一下,这回连整个眉头都皱起来了,“他找少夫人干什么?”
“似乎是为了裱画。”容江也有些困惑地抓了抓脑袋。
“那怎么不上画心坊,大清早就找到别人家来?”不知道为什么,云秋尘心底涌上了一丝淡淡的酸涩。
“画心坊这不是还没开门么?而且——”容江话还没说完,抬头就见云秋尘已经拐过了前面那道走廊,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哎,少爷——”没能唤回云秋尘,容江叹了口气,“要走也该让我把话说完嘛,今天来的客人好像是少夫人的旧识啊!少爷真是的,也不打探清楚再行动,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啊!”
容江无奈地抓抓头。
说起来,今早少夫人对那个客人还真是有点特别呢,一向淡定的少夫人见到那个客人时,眼中所流露出来的惊喜是他这一年来从未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