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复盘:百年纷争人与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吴保初上疏

若干年前,读过金克木先生的一篇短文,是谈清末四公子之一吴保初(字彦复,又字君遂,号瘿公、婴公、北山,人称北山先生)的,并称吴公子保初之所以“非比寻常”被人列为四公子之一,就因为这位仅官拜六品的名门公子哥,两次大胆上疏朝廷,痛陈时弊,请求变法,均被他的那个上司、也就是讲过“宁赠友邦,不畀家奴”的刚毅(时为刑部尚书)抑不上达,一怒之下,挂冠归隐,回老家庐江,辞官不做了。清末四公子其他三位,即湖北巡抚之子谭嗣同、湖南巡抚之子陈三立、福建巡抚之子丁惠康。这些人,之所以被时人称为“公子”,以高阳说法即:“今有达官之子,或则胸怀大志,卓尔不群;或则真慕风雅,诗文有声,与酒食征逐的纨袴,大异其趣,自然就成了出类拔萃的佳公子……”

清末既是“棋局已残”的乱世,同时也是一个自强求变的大好时机,此时朝野内外改革的呼声,主要是因外患而起。吴保初第一次应诏上书是在1897年,甲午战败后,即以《陈时事疏》篇,“以亡国之说,告之于皇上”,冀其“怵危亡”而“谋富强”,主张变法维新,思索救治之道。名僧八指头陀是其好友,闻之慨然赠诗:“一疏惊天劾大珰,不妨风雅更清狂”。第二次是在1901年,也就是庚子“义和拳”大起,各国联军动怒犯京,在有了《辛丑条约》之后,吴保初复入京,主动上疏恳请慈禧太后归政于光绪帝,其书“辞旨切直,天下忌之”,连梁启超看了也不禁慨然万分,谓“惟君毅然犯政府所最忌而言之”,其公子意气可见一端。金克木先生这篇短文之缘起,大概是读了黄山书社出版的吴保初诗文集《北山楼集》。如今,知道吴保初的人确实不多了,屈指算来,若以吴保初卒于1913年算起,忽忽近百年过去。

某年秋末,在古城扬州景秀迷人的“个园”小住,得遇吴公子保初之孙吴业新先生。品茗以对,漏夜长谈,始知吴保初的《北山楼集》一书,系光绪二十三年(1897)南归后所自辑,其中收古近体诗一百二十三首、词四首,最初由商务印书馆于1938年刊印,吴之门生陈子言所编定,上下两册,发行两千本。《北山楼集》扉页刊有吴保初之半身照,西装又博士方冠,其新潮之状,之于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形象,风马牛而不相及。

吴保初是清末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之子,说起来,也是正统名门之后。吴长庆当年为李鸿章所重用的人物之一,“是淮军中的儒将,亦是淮军中罕有的比较廉洁的君子”(高阳语)。袁世凯尚未发迹时,曾在其手下谋事。光绪十年,吴长庆奉命移防金州,其时已病,袁世凯以同知办理营务处,“所作所为,不为吴长庆留余地”。张謇等人将袁世凯大骂一顿,并作书致袁以绝交。年仅十六岁的吴保初则渡海探父,并“割肉疗亲”,其孝举感动了许多人。吴长庆病卒后,时为直隶总督的李鸿章向朝廷上报其事,褒奖吴保初,授主事,补刑部山东司主事,后改任贵州司。吴保初虽仅官拜六品,但在刑部任上“勤于吏职”,名传一时。

辞官后的吴保初,居家上海,经济拮据,典衣留客,行吟忧伤。袁世凯一时生怜悯之心,在津门,曾力劝吴保初入京复仕,并谓“当月致千元”,而开出的条件却是“不得议政事”(章士钊语),却遭到吴保初的拒绝。其实,任何人的钱都不可轻取,惟袁世凯手中的花花银元,吴保初尚可拿得“心安理得”。袁世凯系长庆先生之义子,与吴保初有手足之谊,章太炎形容“两世恩旧,情逾昆季”。也可这样说,倘若没有当年吴长庆的有心栽培,初入吴军的袁世凯,之后也不可能飞黄腾达。吴保初深知袁项城为人秉性,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作诗云:“丈夫饿死寻常事,何必千金卖自由。”可见袁世凯的银元也不是那么好拿的,而良知上所付出的沉重代价,或将远远超出这区区千元可接济的范围。清末四公子,其中三人最后的结局都不好,最有名、也是最惨烈的当属谭嗣同,被戮杀于北京菜市口。吴保初则因“贫至无法买药”,在沪上,叫号而绝,年仅四十五岁。

作为名门之后,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们的不幸结局,在天下百姓眼中又何至于如此?吴保初官阶不高,在刑部任上,“勤于吏职”,但仰仗其父对朝廷的赫赫大功至少也能混得有模有样。荣华富贵且不去说,至少衣食无忧、以车代步乃阔绰有余也。吴保初一生擅诗词,喜女人,自号“瘿庐”,楚楚动人的彭嫣为其姬人。有像他这样家庭背景的人,在那个时代,完全可以“俯仰身世,托之于诗”,抑或与沪上娆媚动人的官妓调情,抚琴饮酒,唱和吟对,尽得一时风尘之欢。若在今天,不少人恐会这样想,更会这样做。这类事从来亦不鲜见。

作为一个朝廷命官,吴保初置头上花翎于不顾,毅然摒弃了这一切,宁可“终是直钩无所获,不如归去抱空山”,以其夫子自道,慨人生万千。尽管他“忧”的是一个日落西山的清政府,然民族生死、自强之大计恒生于心,屈子遗风,犹可见也。1903年元旦,吴保初作诗示其两女,有“而父师孟轲,上书尝责难”之句,并嘱咐女儿不要学他,自己之所为不过是“徒空言”而已。吴保初膝下无子,惟两女,长女弱男,次女亚男。弱男之夫即大律师章士钊。

中国所谓的“士”历来是很特殊的一群,入世或出世,出世复入世,其矛盾心理始终如阴云而不散。一方面,他们把自己看成是“社会的良知”,根据个人的理想价值判断来批判不合理的一切;另一方面,则由于“弘道”在肩,一旦被“势”压得喘不过气来时,便开始转而走向“内圣”,就是孟子所说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一点,吴保初倒是身体力行,做到了。不过,他出身武门之家,却同样有着“名教”的传统。所谓“名教”,用陈寅恪先生的话讲,“即以官长君臣之义为教”,其功效在于维护群体的秩序,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稳定压倒一切”。从吴保初《陈时事疏》及后来的《请还政疏》两奏折中就可看出,虽然“披沥直陈”,其目的却是为了“挽人心而延国命”,毕竟那时大清江山已坐有二百多年之久,吴保初本人也认为这是“直言所以竭忠”。

正因如此,吴保初一直称自己是“不祥之人”。这话对朝廷来讲,说得一点也不错,此人竟敢要让真正的“第一把手”弃权让位;而于吴保初本人,其忧患之心,乃至绝迹仕途,则是一个小人物挑战大人物的“狂夫之言”,让天下人皆惊。所幸吴保初官位不高,加上李鸿章暗中保护,慈禧太后总算给了吴长庆这位“武壮”(谥号)后人一点面子,否则,像谭嗣同那样喋血菜市口亦未可知也。

吴保初两次上疏的最大症结,在于奉劝慈禧太后让位于光绪帝,“皇上一日不亲政,则外间谣言一日不息,而外夷乘机挟制之心,乃反藉以为口实”。刚毅乃慈禧太后的心腹,自然不可能将奏折送上,况且当时的“拳乱”实为慈禧太后在背后所操纵,为世人而有所不知。吴保初毕竟是一个理想主义色彩很浓的“士”,他把“维新变法”的理想寄托在毫无政治经验和手腕的光绪帝身上,以今天的眼光看,实在是有点“见识不足”。光绪较之于慈禧既显得太年轻而又缺少章法,再加上康有为等人的“急进执拗”,袁世凯的虚与委蛇,“百日维新”只能酿成谭嗣同等六君子喋血菜市口“杀身以成仁”的不幸悲剧,光绪本人也像后来的张学良一样成了一具政治幽灵。

史家唐德刚在《晚清七十年》一书中,称慈禧是一个深通统治艺术的人,“能以极高明的政治手法来‘安内’,却以最愚蠢的外交头脑来‘攘外’”。所以,慈禧能够统治大清帝国长达四十八年之久,并非没有道理。不过,在唐德刚看来,光绪帝也不是没有机会或可能来推行变法,他应当首先建立自己的权力基础,然后再伺机行事,却不能光有几纸诏书,让朝野“莫知所适”,有点迫不及待,这个办法不行。康有为当时未能认清这一点,吴保初也不可能认清这一点,他们也许都是在帮倒忙,其结局自然为他们始料而不及。不过,历史就是历史,谁也不可能让历史回头再来一次。但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中的“清流”,每当政治和社会出现某种危机时挺身而出,彰显良知,发不平之鸣,其浩然之气长留于天地间,真可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让不少后来者慨然于心,并起而效之。

孔夫子云:“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余英时先生反其道而言之:“天下无道则庶人议。”这就是说,任何一个社会都有让“庶人”批评或批判之处,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国家,更何况那个腐败“鱼烂”的清政府?吴保初秉书直谏,言他人所不敢言,体现了孟子“处士横议”的清流传统。就清代而言,顺治、康熙两朝在政治上较为清明,其中最大特点之一,就是能够“广开言路”。康熙六年,有一位名叫熊赐履的湖北孝感人,是顺治十五年进士,借皇上屡诏天下名士直陈政事之机会,抨击“托老成慎重之名,以济尸位素餐之计”的部院大臣,见“树义者谓之疏狂”,见“任事者目为躁竞”,见“廉静者斥为矫情”,见“读书穷理之士,则群指为道学而非笑之,百计诋排,欲禁锢其终身而后快”,其语直指当时之积弊,尖锐中肯却未招杀身之祸,可见当时政治上的某种宽容。

同为清末四公子,吴保初与谭嗣同的性情最为相似,尽管两人始终未能谋面。不过,吴保初则又非谭嗣同“舍生取义”之同道,他只寄希望于“圣人择焉”。这固然带有自身的局限性,却也反映出中国士大夫在那个时代“愚忠”的另一面。当局者历来有一种“施惠于人”的良好感觉,总以为是他们在“替天行道”,所以,丁酉年因应朝廷下诏求直言,吴保初洋洋洒洒的万言书中途受阻,也就无怪其然了。

吴保初乃性情中人,一生慷慨,轻财好施,喜交天下豪杰。康有为在墓志中记述:“母王太夫人遗财丰溢,君散以养士恤孤,舍田千亩为义塾恤族。”戊戌变法失败后,吴保初愤然写下《哭六君子诗》,有“圣朝不杀士,尼父吊三仁。西市诸君子,东林旧党人”之句,并发愤“为亡人讼冤”,这也是他在后来之所以对维新、革命两党的活动,多有同情和支持的缘故。吴保初直言上章,弃官不做,其短暂的一生,赢得不少旧雨新知的尊敬。在沪上,时海内外凡有识之士,无不造访先生,“偶及国是,抵几纵言,亢直痛切”,闻者仍兴起而忿然。

章太炎与康有为素有不和,在对吴保初的态度上却相一致。章太炎曾有一首五律诗,起句便饶有意味:“渐识吴君遂,高情奔直庐。”高阳注解:“‘渐识’者积久而始知,隐含有过去的渺视之意。大概章太炎先以为吴保初是纨绔一流,以荫得官,不过普通富贵人家子弟而已。‘奔直庐’即辞官,章太炎许之为‘高情’,而亦因此改变了他对吴保初的观感。”[1]当然其中亦因轰动一时的上海“苏报案”,“……太炎亦在狱中。狱内外营救协助等事,先生均力任之”。吴保初病逝,章、康二人,一个为之作墓表,一个为之作墓志,可见吴保初的人格魅力和影响。

吴保初在京任官时,与梁启超、文廷式等人交好,政治见解受二人影响较深。梁启超二十四岁初进京时,即受到吴保初的赏识,被视为“奇士”,“吾友梁任父,飘零真可怜。少年入京国,下笔挟风雷……”(《送任父之申江》),在保初先生的力荐之下,梁得以进入自强书局,遂成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吴保初病逝之后,梁氏作诗以挽之:“君遂之节如其才,呼天不应归去来。海枯石烂诗魂哀,吁嗟吾国其无雷。”《饮冰室诗话》中梁氏又称吴保初“以节气闻一时”,后自己亦因从政屡受挫败,心灰意冷,晚年遂转而研究学问,其心境与保初先生“行吟泽畔,一发于诗”(康有为语)毫无二致。

1913年2月21日,吴保初因患风湿病殁于上海,葬于静安寺第六泉旁。上世纪40年代迁至江苏昆山佛教公墓,而今因规划发展需要,其墓恐早不存焉。一代名士“人往风微,音沉响绝”,但又能勾起多少今人的满腹心思,抑或“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真是很难说了!

注释

[1]高阳著《清末四公子》,华夏出版社2004年3月第一版,第2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