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众娇娃剪彩为花侯妃子题诗自缢
词曰:
上林一夜花如织,万卉争芳染彩色。造化岂天工,繁花喜不穷。红颜空自惜,雨露恩无及。何处哭香魂?伤心哭帏灵。
右调《菩萨蛮》
世间男子才情敏捷,领悟天成;不知妇人女子,心灵性巧,比男子更胜十倍者甚多。男子或诗或文,或艺或术,有所传授,原来有本。惟有女子的智慧,可以平空造作,巧夺天工。再说王义得赐宫女姜亭亭,成了夫妇之后,深感炀帝隆恩,每日随朝伺侯,愈加小心谨慎。姜氏亭亭,亦时刻在念,无由可报。一日王义朝罢归家,对妻子姜氏道:“今早有一人,姓何名稠,自制得一驾御女车来献,做得巧妙非常。”姜氏道:“何为御女车?”王义道:“那车儿中间宽阔,床帐枕衾一一旨备,四周却用皎绡细细织成帏幔,外面窥里面却一毫不见,里面十分透亮,外边的山水,皆看得明白。又将许多金铃玉片,散挂在帏幔中间,车行时摇动的铿铿锵锵,就如奏细乐一般。在车中百般笑语,外边总听不见。一路上要幸宫女,俱可恣心而为,故叫做御女车:”姜氏道:“这不过仿旧时逍遥车式,点缀得好,乃刀锯之功,何足为奇。妾感皇恩厚深,时刻在念,意欲制一件东西去进献,作料虽已构成,但还未备,故此尚未动手。”王义道:“要用何物制造!”姜氏道:“要用活人身上的青丝细发。如今我头上及使女们的已选下些在那里了,但还少些。”王义道:“我头上的可用得么?”姜氏道:“你是丈夫家,未便取下来。”王义笑道:“前日下边的东西,尚要割下来,何况头发?”就把帽儿除下道:“望贤妻任意剪将下来。若还少,待我去购来制成了献上。”姜氏见说,便把丈夫的头发梳通了,拣长黑的,剔下许多,慢慢的做起。
正是:
只道天工有四时,谁知人力挽回之。
红绡生长根枝速,金剪裁培雨露私。
万卉齐开梅不早,千花共放菊非迟。
夭桃岂得春风绽,嫩李何须细雨滋。
芍药非无经雪态,牡丹亦有傲霜姿。
三春桂子飘丹院,十月荷花满绿池。
杜宇今年红簇蕊,茶藤终岁锦堆枝。
不教露下芙蓉落,一任风前杨柳吹。
兰叶不风飘翠带,海棠无雨湿胭脂。
开时不许东皇管,落处何妨蜂蝶知。
照面最宜临月姊,拂枝从不怕风姨。
四时不谢神仙妙,八节长春阆苑奇。
莫道乾坤持造化,帝皇富贵亦如斯。
炀帝一一看了,真个喜动龙颜,因说道:“蓬莱阆苑,不过如此,众妃子心灵巧手,直夺造化,真一大快事也。”遂命内监将内帑金帛珠玉玩好等物,尽行取来,分赏各院。众夫人一齐谢恩。炀帝爱之不已,又同萧后登楼,眺望了半晌,方才下来饮酒。须臾觥筹交错,丝竹齐鸣,众夫人递相献酬。炀帝忽然笑说道:“秦妃子既难标新取异,剪彩为花,与湖山增胜,众美人还只管歌这些旧曲,甚不相宜。是谁唱一个新词,朕即满饮三巨觥。”说犹未了,只见一个美人,穿一件紫绡衣,束一条碧丝鸾带,袅袅婷婷,出来奏道:“贱妾不才,愿靦颜博万岁一笑。”众人看时,却是仁智院的美人,小名叫做雅娘,炀帝道:“最妙,最妙。”雅娘走近筵前,轻敲擅板,慢启朱唇,就如新莺初转,唱一首“如梦令”词道:
英道繁华如梦,一夜剪刀声种。晓起锦堆枝,笑杀夏风无用。非颂非颂,真是蓬莱仙洞。
炀帝听了,大喜道:“唱得妙,不可不饮。”当真的连饮了三觞,萧后与众夫人陪饮了一杯。酒才完,只见又有一个美人,浅淡梳妆,娇羞体态,出来奏道:“贱妾不才,亦有小词奉献。”炀帝举目看时,却是迎晖院的朱贵儿。炀帝笑道:“是贵儿一定更有妙曲。”贵儿不慌不忙,慢慢的移商拨羽,也唱一首“如梦令”词儿道:
帝女天孙游戏,细把锦云裁碎。一夜巧铺春,群向枝头点缀。奇瑞奇瑞,写出皇家富贵。
贵儿歌罢,炀帝鼓掌称赞道:“好一个‘写出皇家富贵’!不独音如贯珠,描写情景,亦自有损。”又满饮了三杯,不觉笑声哑哑,陶然欲醉。只见守苑太监马守忠,进来跪奏道:“王义在苑外说造成一物来献上万岁爷。”炀帝见说王义,便喜道:“宣他进来。”不多时,只见马守忠领王义到陛前跪下,手里捧着一物,奏道:“臣妻姜亭亭,感万岁洪恩,自织成一帐,叫臣来贡上。”炀帝叫宫人取上来看,却是一个锦包,解开来,中怪一物其黑如漆,其软如锦,捏在手中,不满一握。炀帝觉道奇怪,问道:“王义,这是什么东西?”王义道:“臣妻亭亭,日夕念陛下深恩,无由可报,将自己头上的青丝细发,拣色黑而长者,以神胶续之,织为罗毂,累月而成。裁为帏幔,内可以视外,外不可以视内,冬天则暖,夏天则凉;舒之则广,卷之可纳于枕中。”炀帝称奇,忙叫宫人撑开。
如今再说后宫有一个侯妃子,生得天姿国色,百媚千娇,果然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又且赋性聪慧,能诗善赋。自选入宫来,恃着有才有色,又值炀帝好色怜才,以为阿娇金屋,飞燕昭杨,可计日而待。诗知才不败命,色不逢时,进宫数年,从未见君王一面,终日只是焚香独坐。黄昏长夜,捱了多少苦雨凄风,春尽秋宵,受了多少魂惊目断。便是铁石人,也打熬不过。日见犹可强度,到了灯昏梦醒的时候,真个一泪千行。起初犹爱惜容颜,强忍去调脂抹粉,以望一时遇合。怎禁得日月如流,日复一日,只管虚度过去,不觉暗暗的香销玉减。虽有几个同行妹妹,常来劝慰,怎奈愁人说与愁人,未免转添一番凄惨。
几个宫人听见声息不好,慌忙进来解救时,早已香销玉碎,呜呼逝矣。大家哭了一回,捱到次早,不敢隐瞒,只得来报与萧后。
却说萧后在西苑青丝帐里,睡到酒醒,炀帝毕竟放他不过,缠了一回,到五更时候,炀帝酣睡,悄悄上车,先自回宫。梳洗已过,吩咐宫人整备筵宴伺候,要答众夫人之席。忽见侯夫人的宫人来报知死信。萧后随差宫人去看。宫人在侯夫人左臂上捡得一锦囊,送与萧后。萧后打开看时,却是几首诗,遂照旧放在囊中,叫宫人送与炀帝。这时炀帝已起身,坐在侧首,看众夫人晓妆,因与宝林院沙夫人谈论古今的得失。炀帝道:“殷纣王只宠得一个妲己,周幽王只宠得一个褒姒,就把天下坏了。朕今日佳丽盈前,而四海安如泰山,此何故也?”沙夫人道:“妲己、褒姒,安能坏殷、周天下,自是纣、幽二王,贪恋妲己、褒姒的颜色,不顾天下,天下遂由此渐渐破坏。今陛下南巡北狩,何等留心治国,天下岂不安宁。至于万机之暇,宫中自乐,妃妾虽多,愈见关雎雅化。”炀道笑道:“纣、幽二王,虽无君德,然待妲己、褒姒二人之恩,亦厚拯矣!”沙夫人道:“溺之一人,谓之私爱,普同雨露,然后叫做公恩。此纣幽所以败坏,而陛下所以安享也。”炀帝大喜道:“妃子之论,深得朕心。朕虽有两京十六院无数奇姿异色,朕都一样加厚,并未曾冷落一人,使他不得其所,故朕到处欢然,尽有恩而无怨也。”
炀帝看了,勃然大怒道:“原来这厮误事!”沙夫人问:“是谁?”炀帝道:“朕前日叫许庭辅到后宫去拣选,如何不选她,其中一定有弊。这诗明明是怨许庭辅不肯选她,故含愤而死。”便要叫人拿许庭辅。降阳院贾夫人道:“许庭辅只知看容貌,那里识得她的才华。侯夫人才华美矣,不知容貌如何?陛下何不差人去看,若颜色平常,罪还可赦;若才貌俱佳,再拿未迟。”炀帝道:“若不是个绝色佳人,那有这般锦心绣口?既是妃子们如此说,待朕亲自去看。”遂别了众夫人,乘车还宫,萧后接住,便同到后宫来看。只看侯夫人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虽然死了,却装束得齐整,颜色如生,腮颊白,就如一朵含露的桃花。炀帝看了,也不怕触污了身体,走进前将手抚着她尸肉之上,放声痛哭道:“朕这般爱才好色,宫帏中却失了妃子。妃子这般有才有色,咫尺间却不能遇朕,非朕负妃子,是妃子生来的命薄;非妃子不遇朕,是朕生来的缘悭。妃子九原之下,慎勿怨朕。”说罢又哭,哭了又说,絮絮叨叨,就像孔夫子哭麒麟的一般,倒十分凄切。
正是:
圣人悲道,常人哭色。
同一伤心,天渊之隔。
萧后劝道:“人琴已亡,悲之何益?愿陛下保重。”炀帝遂传旨,拿许庭辅下狱,细细审问定罪。一面叫人备衣衾棺材,厚葬侯夫人。又叫宫人寻遗下的诗稿。宫人回奏道:“侯夫人吟咏极多,临死这一日,哭了一场,尽行烧毁了。”炀帝痛惜不已,又将锦囊内诗笺,放在案上,看了一遍,说一遍可怜,十分珍重。随付众夫人翻入乐谱。
众夫人打听得炀帝厚治侯夫人祭礼,也都备了祭仪,到后宫来吊唁。炀帝自制祭文一篇去祭他,中间几联云:长门五载,冷月寒烟。妃不遇朕,谁将妃怜?妃不遇朕,晨夜孤眠。朕不遇妃,遗恨九原。朕伤死后,妃苦生前。许多酸语哀词,不及备载。炀帝做完了祭文,自家朗诵一遍,连萧后也不觉坠下泪来,说道:“陛下何多情若此?”炀帝道:“非朕多情,情到伤心,自不能己。”惹得众夫人也都出声下泪。炀帝赐侯夫人御祭一场,将祭文烧在灵前,卜地厚葬。又敕郡县官,厚恤他父母。这许庭辅被刑官拷问,熬炼不过,只得将索骗金钱的真情,一一招出。刑官奏具本闻,炀帝大怒,要发出东市腰斩,亏众夫人再三苦劝,批旨赐许庭辅狱中自尽。
正是:
只倚权贪利,谁知财作灾。
虽然争早晚,一样到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