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博尔热兹别墅
这个小喷水池……(黑黝黝的)……每滴水、每道光线、每个生物都快意地沉没。
快意!这个词,我愿意不断地重复,把它当作“生趣”的同义词,甚至干脆称作“生活”。
啊!上帝没有单纯为此创造世界,就是因为人们只要喃喃一说就能明白……
这是清爽宜人的地方,在这儿睡觉其乐无穷,似乎在这之前谁也没有体验。
那儿还有美味的食品,等着我们饥肠辘辘。
亚得里亚海(凌晨三时)
缆绳间水手的歌声,搅得我心烦。
啊!异常古老而又特别年轻的大地,你若是知道,你若是知道,如此短暂的人生又苦又甜、妙不可言的滋味!
表象的永恒观念,你若是知道,临终等死,能赋予瞬间以多大的价值!
春天啊!一年生的植物,娇嫩的花朵开谢那么匆匆。人生只有一个春天,追忆某次欢乐,不等于又接近幸福。
菲索尔山冈
美丽的佛罗伦萨,值得认真考察的城市,富丽的花都,还特别庄严;爱神木的种子、“修长月桂枝”的花环。
万奇格利亚塔山冈。在那里,我第一次观赏到云彩在碧空中消散的情景,不禁十分惊讶,心想云彩不可能在空中消逝,本以为会越积越厚,直到下起雨来。情况完全不同,但见云彩一片接一片消失,最后晴空万里。这是奇妙的死亡,消逝在虚空里。
罗马,平奇奥山
那天令我愉悦的,是类似爱情的东西,但又不是爱情,至少不是男人们谈论并追求的那种爱情,也不是所谓的美感。那感觉不是来自女人,也不是来自我的思想。如果说那仅仅是光引起的激情,我还要写出来吗?写出来你能理解吗?
当时我坐在这花园里,不见太阳,但是空中弥漫着光芒,仿佛天空的碧蓝色化为液体,化为霏霏雨丝。不错,空中布满光波和光的涡流,像雨点溅起的水泡闪闪发亮;不错,在这条长长的绿荫路上,光仿佛在流动,流泻的光给枝头挂满金色的泡沫。
……
那不勒斯。一家小理发店,面向大海和太阳。码头烈日炎炎,挑帘而入,放松一下,能舒服很久吗?心神恬然。鬓角挂着汗珠,面颊上肥皂沫微微颤动。刮完胡子再修脸,换上一把更快的剃刀。又用浸透温水的一小块海绵揉皮肤,提起嘴唇,修得很细。然后用淡淡的香水抹去剃刀留下的灼痛,再搽上一点香脂,进一步缓解灼痛。我还是不想动弹,便干脆接着理发。
阿马尔菲(夜间)
夜晚一阵阵等待,
不知等待什么爱。
海上的小屋,海上明月,明晃晃的把我照醒。
我走到窗口,还以为天亮了,想观赏日出……其实不然……
是月亮(已是十分圆的满月),月光却那么柔和,那么柔和,仿佛为海伦迎接第二个浮士德。大海苍茫。村庄死寂。深夜一只犬吠……挂着破布帘的一扇扇窗户……
没有人的位置。再也无法想象这一切怎么还会醒来。那狗拼命哀号,天再也不会亮了。辗转难寐,你会做出这种或那种举动吗?
你会去那寂无一人的花园吗?
你会跑到海滩洗浴吗?
你会去采摘月光下呈灰色的橘子吗?
你会去抚慰那只狗吗?
(多少次我感到大自然要求我有所举动,而我却不知道究竟该干哪一件。)
等待迟迟不来的睡意……
一个小孩尾随我到这围墙里的花园,他紧紧抓住轻拂扶梯的枝条。扶梯通向花园边上的平台;乍一看无法进入。
啊!小脸蛋儿,我在树下抚摩,多浓的绿荫也遮不住你的光彩,发鬈投在你额头上的阴影,总显得更加幽暗。
我要拉着藤条和树枝下到花园里,我要在充满鸟叫胜似大鸟笼的小树丛,动情地大哭一场;一直哭到黄昏,哭到夜色给神秘的泉水染成金黄,进而使之变得幽深。
树枝下偎依着娇嫩的身体,
我敏感的手指触摸他光亮的肉皮;
我看见他那双小脚,
踏在细沙上悄无声息。
锡拉丘兹
平底小舟。天空低垂,有时化作暖雨降到我们身上。水草间散发出淤泥的气味,草茎沙沙作响。
水特别深,则不显蓝色泉水的汩汩喷涌。万籁俱寂。在这僻静的乡间,在这天然的喇叭口状的水潭中,喷泉宛如纸莎草间开放的水花。
突尼斯
天空一碧,唯有一点白,恰似风帆,唯有一点绿,恰似风帆水中的倒影。
夜。戒指在黝黯中熠熠闪光。
月光下漫步,思绪又不同于白昼。
荒径月光惨淡。墓地野鬼游魂。赤足踏在青石板上。
马耳他
天色还亮,已无日影,夏日暮晚沉醉在广场上。十分独特的激情。
纳塔纳埃尔,我要向你描述我见过的最美的花园。
在佛罗伦萨,到处在卖玫瑰花:有些日子,芳香弥漫全城。
每天傍晚,我在卡西纳散步,到了星期天,则去无花的博博利花园。
在塞维利亚,靠吉拉尔达河畔有一座古老的清真寺,庭院里橘树相互对称,其余地面铺了石板。太阳当空的日子,人站在那儿,只投下一个矮小的影子。庭院呈正方形,四周高墙环绕,十分优雅之境,何以如此,我也无法向你解释。
城外有一座围着铁栅栏的大园子,栽植许多热带树木,我没有进去过,但隔着铁栅栏张望,看见珠鸡在里边乱跑,我想那里驯养了不少动物。
关于阿尔卡扎尔,又对你讲点什么呢?那是一幅波斯奇景的花园,我向你讲述的时候,还觉得,我喜欢那花园胜过任何园子。我一边回想,一边吟诵哈菲兹的诗:
葡萄美酒伊斟来,
溅满袍襟乐开怀;
只因情深难自持,
人称智叟何足怪。
小径有喷泉装置,路面铺了大理石板,两旁长着爱神木和柏树,还有大理石砌成的水池,是后妃们沐浴的地方。园中唯有玫瑰、水仙和月桂,不见别种花卉。花园里端挺立一棵参天大树,可以想见上边囚了一只夜莺。靠王宫还有些水池,品位极低,就像慕尼黑住宅区庭院中的水池,池边的雕像全是贝壳做成的。
也正是在慕尼黑御花园里,有一年春天,我品尝了五月草冰淇淋;旁边就是不停吹打的军乐队,听众虽非高雅之士,但都是音乐迷。夜晚迷醉在夜莺哀婉的歌声中,那歌声好似一首德国诗,令我惆怅。快乐一过了限度,就会流泪。这些花园的乐趣,恰恰使我痛苦地想到,本来我也可以到别处去。就是这年夏天,我学会了特意领略高温的滋味。眼皮格外敏感。记得一天夜晚乘火车,我走到敞着的车窗口,只想体味清风的吹拂。我闭上眼睛,但不是养神,而是要体味。闷热了一整天,晚风虽还带着热气,但吹在我热辣辣的眼皮上,却有清凉舒畅之感了。
在格拉纳达[1],我去热内拉利夫平台,未见栽植的夹竹桃开花;同样,在比萨大公墓和圣马克小隐修院,本想观赏玫瑰,也没有如愿。倒是在罗马游平奇奥山时,正逢鲜花盛开的季节。下午天气闷热,许多人上山寻找阴凉的去处。我就住在附近,每天上山游玩。当时我正患病,什么也不能思索,精神恍惚,任由大自然之气沁入身心,有时感觉不到躯体的限度,仿佛扩展到很远,还有时觉得躯体十分畅快,仿佛变成多孔的糖块,渐渐融化了。我坐在石凳上,望不见令人疲惫不堪的罗马城了。居高临下,博尔热兹花园尽收眼底,稍远处最高的松树梢儿,也只到我的脚下。啊!平台,空间由此延展。嘿!凌空畅游!……
我真想夜间去法尔内兹那些花园里游荡,可惜人家不让进去。草木特别茂盛,掩蔽了那里的废墟。
在那不勒斯,有些花园地势低洼,沿海边像堤岸一样,阳光直射进去。
在尼姆,水泉公园布满清水渠。
在蒙彼利埃植物园,还记得一天傍晚,我和昂布鲁瓦兹坐在翠柏环绕的一座古墓上,如同在阿卡德缪斯花园里那样,一边悠闲地聊天,一边嚼着玫瑰花瓣。
一天夜晚在拜鲁,我们眺望月下波光粼粼的大海,该城水塔就在附近,流水声哗哗不断,平静的水池上游弋着镶白羽边的黑天鹅。
在马耳他,我去官邸花园里看书;老城有一小片柠檬树,当地人称“小树林”,我们喜欢去那里,摘下熟了的柠檬,一口咬下去,酸得受不了,但口中却留下清爽的余香。在锡拉丘兹惨不忍睹的采石场[2],我们也吃过柠檬。
在海牙公园,一些经过驯化的黄鹿来来往往。
从阿佛朗什公园望圣米歇尔山,到了黄昏时分,远处的沙滩好似燃烧的物质。一些很小的城镇也有迷人的花园。你会忘掉那城镇,忘掉那名称,但你会渴望再去观赏那花园,可惜找不到重游之路了。
我梦想摩苏尔那里的花园,听说园中开满了玫瑰花。还有欧玛尔[3]歌颂过的纳什普尔的花园、哈菲兹歌颂过的设拉子的花园。我们永远也见不到纳什普尔花园了。
不过,在比斯克拉,我领略了瓦尔迪那些花园,孩子们在那里放羊。
在突尼斯,除了墓地没有别的花园。在阿尔及尔实验园(栽植各种棕榈),我吃了从未见过的水果。至于卜利达,纳塔纳埃尔,我对你说些什么呢?
多么柔嫩啊,萨赫勒的青草!还有你那盛开的橘花,你那浓荫!多么芬芳啊,你那些花园的气息!卜利达!卜利达!小玫瑰花!初冬时节,我没有认出你来。你神圣的树林,树叶常青,无须春天来更新;你的紫藤和常春藤,却好似用来烧火的枝条。山上的积雪滑下来,快要接近你。我在房间里都暖和不过来,更何况在你多雨的花园里。当时我正读费希特的《科学原理》,真觉得自己又虔诚起来。我变得十分温和,常说人应当安于忧伤的日子,并力图把这奉为美德。现在,我抖掉便鞋上的灰尘,让风吹到何处,谁又晓得呢?我曾像先知一样,游荡在荒漠的灰尘里;干燥风化的石头,在我的脚下滚烫(烈日暴晒的缘故)。现在,让我的双脚在萨赫勒的草地上停歇!但愿我们讲的全是情话!
卜利达!卜利达!小玫瑰花!我看见你温煦而芳香,绿叶成荫,花开满枝头。冬雪早已逃逝。在你神圣的花园里,洁白的清真寺闪着神秘的光辉。繁花压弯了常春藤,紫藤的一串串花朵,竟覆盖了一棵橄榄树。空气甘美,送来一阵阵橘花的芳香,就连纤弱的柑橘树也香气扑鼻。老树皮从桉树高高的枝丫上脱落,已然丧失了保护作用,犹如天气转暖脱掉的厚衣服,又像我那过了冬天就没价值的陈旧道德。
卜利达
初夏早晨,我们漫步在萨赫勒。路边茴香粗壮的茎梗显得无比壮丽(在金色的阳光下,或者在静止不动的桉树的绿荫下,茴香的茎梗黄里透绿,的确又鲜嫩又丰茂)。
还有那些或者惊讶、或者沉静的桉树。
万物无不参与大自然,哪一种也不可能脱离。这是包罗万象的自然法则。列车在黑夜中奔驰,到凌晨则披上一身朝露。
船上
多少夜晚啊!我对着圆圆的玻璃,我这舱室紧闭的舷窗。—多少夜晚啊!我躺在铺位上向你张望,心中暗想:瞧着吧,等这只眼睛发白,那就要到黎明,我就起床,抖掉浑身的不适;黎明也要洗净大海,我们就将踏上陌生的土地。天已黎明,大海仍未平静,陆地还很遥远;我的神思在起伏摇荡的海面上颠簸。
整个躯体都记得波涛颠簸之苦,我想道:我要不要将一缕思绪挂到那摇晃的主桅杆上?波浪,难道我只能看见海水在晚风中飞溅吗?我将自己的爱撒播在波浪上,将自己的思想撒播在万顷波涛的荒原上。我的爱跃入前推后涌、前后相似的浪涛中。
波浪过眼就认不出来了,而没有定形的大海,总是起伏动荡;远离人类,你的波涛无声无息,但流动不止,是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的。这一片沉寂也无人听见。波涛已经撞击单薄的小舟了,那撞击声还让我们以为是风暴在怒吼呢。惊涛骇浪向前推涌,持续不断而又悄无声息。波涛前后相随,轮番掀起同一处海水,却几乎没有使其推移。只有波涛的形状在运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涌起,随即脱离,从不逐浪而去。每个浪头只在瞬间掀动同一处海水,随即穿越而过,抛下那处海水,继续前进。我的灵魂啊!千万不要依恋任何一种思想!将你每个思想抛给海风吹走吧,绝不要带进天国。
奔涌不息的浪涛,是你们使我的思想如此动摇!你在波浪上什么也不能建造,波浪一遇压力就逃之夭夭。
到处漂流了这么久,令人沮丧,会不会抵达温馨的港湾呢?
让我的灵魂抵港,终于得到安歇,然后站在旋转灯塔旁边的坚固堤坝上,再回首眺望大海吧。
注释:
[1]西班牙格拉纳达省首府。
[2]拉托米采石场古时是锡拉丘兹的国家监狱。
[3]欧玛尔·海亚姆(约1047—1122):波斯诗人和数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