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827年(1)
1827年1月3日星期三
今天吃饭的时候,我们谈到了乔治·肯宁[150]偏袒葡萄牙的那篇杰出的演说。
歌德说:“有些人把他的这篇演说称作是粗俗的;可是这些人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有一种癖好,喜欢反对一切伟大的东西。他们不是反对派,而只是喜欢制造矛盾。他们必须有某种他们可以憎恨的伟大的东西。当拿破仑还在世的时候,他们憎恨他,把他看作一个好的出气筒。一旦拿破仑死了,他们就反对神圣同盟,可是他们从来也不会想到为人类做些有意义的好事。现在轮到肯宁了。他偏袒葡萄牙的那篇演说是一种伟大的意识的产物。他很好地意识到自己权力的范围和自己伟大的地位,他做得对,因为他怎样感觉,就怎样说。可是那些长裤汉[151]无法理解这一点。在我们看来是伟大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却是粗俗的。他们讨厌伟大的东西,他们没有崇敬伟大的东西的才能,他们不能容忍伟大的东西。”
1827年1月4日星期四晚上
歌德很赞赏雨果的诗。他说:“雨果确实有才能,他受到了德国文学的影响。可惜他青年时代的诗由于受到古典派学究气的影响而失去活力。不过现在他得到《地球》[152]的支持,所以他在文坛上赢得了胜利。我想拿他与意大利诗人和小说家曼佐尼[153]进行比较。他很能掌握客观事物,我觉得他的重要性完全不亚于拉马丁[154]和德拉维尼[155]这些先生。如果对他进行正确的考察,他和类似他的一些血气方刚的有才能的诗人都来源于夏多布里昂[156],这是一位很重要的、兼有演说才能和诗才的诗人。要想了解雨果的写作风格,你最好读一读他写的有关拿破仑的那首诗:《两个岛》。”
歌德把这首诗放在我面前,然后走到火炉边,我就读起来。歌德说:“雨果没有顶好的形象吗?他不是用很自由的精神处理他的题材吗?”
然后又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你只消看这一段,它写得多么妙啊!”
他读了暴风雨中的闪电从下面往上射到这位英雄身上那一段。“这段很美!因为形象真实,在丛山里你会发现这一形象,在那里你经常可以看到山下风雨纵横,闪电从下面直朝山上射去。”
我就说:“我佩服法国人。他们的诗从来不离开现实世界这个牢固基础。我们可以把他们的诗译成散文,而诗的本质性的东西依然如故。”
歌德说:“那是因为法国诗人拥有知识,而我们德国的傻瓜们却认为,如果他们竭力获取知识,他们就会丧失自己的才能。其实一切才能都要靠知识来营养,只有掌握了知识,才能发挥才能。不过我们暂且不去管这种人,我们没法帮助他们。真正有才能的人会找到自己的道路。现在正在从事写作的许多青年诗人,根本没有真正的才能。他们只显示出一种无能,即受到德国文学高度繁荣的吸引才从事创作。”
歌德继续说:“法国人在诗的方面已由学究气转到较自由的作风了,这是不足为奇的。早在大革命之前,狄德罗和一些与他志同道合的人就试图开辟这条道路了。大革命本身以及后来拿破仑在位期间对这种变革都是有利的。因为战争年代尽管不容许人们产生真正的诗的兴趣,那就是说暂时对诗神不利,可是在这个时代有一大批具有自由精神的人培育起来了,到了和平时期,这批人觉醒过来,就作为重要的有才能的人崭露头角了。”
我问歌德,古典派是否也反对过贝朗瑞[157]这位卓越诗人。歌德说:“贝朗瑞用以创作的那种体裁是一种较为古老的、传统的和人们习以为常的体裁;不过他在很多方面都比前人写得自由,所以他受到学究派的攻击。”
话题转到绘画和仿古派的流毒。歌德说:“你宣称不是绘画方面的内行,可是我要让你看一幅画。这幅画虽然出自还活着的一位德国最好的画家之手,但你一眼就能看出其中一些违反艺术基本规律的明显错误。你会看出细节画得很好看,但是整体却不会使你满意,你会感到这幅画的意义不知究竟何在。这并不是因为画这幅画的大师没有足够的才能,而是因为他的应该指导才能的精神,像其他仿古派画家的头脑一样被冲昏了,所以他忽视完美的画师而退回到不完美的前人,把他们奉为圭臬。
“拉斐尔和他的同时代人敢于冲破习俗的束缚,回到自然和自由的创作风格。而现在的艺术家们不感谢上帝,也不利用拉斐尔等人所提供的便利,沿着顶好的道路前进,反而又回到拘束狭隘的老路。这太糟了,我们很难理解他们的头脑竟会冲昏到这种地步。他们一旦回到了老路,就不能从艺术本身获得支撑,于是设法从宗教和党派方面去寻找这种支撑。没有这两种东西,他们就软弱到简直连站都站不住了。”
歌德继续说:“整个的艺术里贯串着一种血统关系。每逢看到一位大师,你总会发现他利用了他前人的精神财富,正是这种精神财富培育出他的伟大。像拉斐尔那样的人并不是从土里冒出来的,而是植根于古希腊罗马时期及其文化以及他们之前的优秀的东西。假如他们没有利用他们时代的那些优点,我们对于他们就没有多少可谈的了。”
话题转到早期德国的诗歌;我提到弗勒明[158]。歌德说:“弗勒明是一个颇有才能的诗人,不过有一点乏味和市民气。他现在毫无用处了。”
他接着说,“说来有点奇怪,尽管我写了那么多的诗,却没有一首可以摆在路德派的《宗教诗歌集》里。”我笑了,承认他说得对,同时心里在想,这句妙语的含义比字面上的意思要深刻得多。
1827年1月14日星期日晚上
我发现歌德家里正在举行音乐晚会,是由弗兰茨·卡尔·艾伯万茵一家和乐队的几个成员为歌德演出的。在为数不多的听众中有新教教区总牧师律尔、内廷参事福格尔以及几位女士。歌德曾经希望听到一位著名的年轻作曲家的四重奏。今晚他的愿望实现了,他们首次为他演奏了这首四重奏。艾伯万茵十二岁的儿子卡尔·艾伯万茵演奏钢琴,歌德对他的演奏非常满意,的确,艾伯万茵的钢琴演奏极好,以致四重奏从各方面看都很好地通过了。
歌德说:“真没有想到,高度发展的技术和力学会把当今的作曲家们引向何处。他们的作品已不再是音乐,它们超出了人的感受的水平。我们用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是无法解释这样的作品的。你觉得这首四重奏怎么样?乐曲仍在我耳旁萦回。”我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并不好。”歌德接着说:“可是四重奏的快板部分很有特色。那连续不断的回旋和旋转使我联想起布罗肯山上的巫婆舞,所以我毕竟找到了一种我假定可以用来支持这奇妙的音乐的观点。”
休息的时候,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吃些点心。休息之后,歌德请艾伯万茵的夫人演唱几首歌曲。她首先演唱了泽尔特谱曲的那首美丽的歌曲《在半夜时分》,她的演唱给大家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歌德说:“我每次听到这首歌曲,都觉得它优美动听。它的旋律是永恒的和不可消灭的。”艾伯万茵的夫人接着演唱了选自马克斯·艾伯万茵谱曲的《女渔夫》的几首歌曲。《魔王》获得了热烈的掌声;然后是咏叹调《我已把它告诉了善良的母亲》引起了大家的议论:这首咏叹调的乐曲非常优美,称得上是举世无双。歌德本人也感到非常满意。
美好的晚会快结束的时候,艾伯万茵的夫人应歌德的请求演唱了她丈夫谱曲的《东西合集》的几首歌曲。歌德特别喜欢歌中的那一段:“我想借用育素佛的魅力”。他对我说:“艾伯万茵时而超越自己。”接着他请艾伯万茵的夫人再唱一支歌《啊呀,为了你的潮湿的簸箕》。这首歌同样适合于激起大家内心深处的情感。
客人们走后,我和歌德还单独待了一会儿。他说:“我这样评论今晚的演出,《东西合集》的这几支歌不再和我有什么关系,无论是其中的东方的风土人情,也无论是其中所包含的激情,都在我身上不复存在了;它就像留在路边的一张蛇蜕下的皮。相反,《在半夜时分》这首歌曲并未失去和我的关系,它还是我的活着的部分,并和我继续生活下去。
“我有时觉得我的有些作品已与我完全陌生。最近几天我读了一点法语的东西,读时我在想,这位作者的话说得够明达的,你自己用不着说其他的话了。当我仔细察看的时候,我发现这篇文章竟是我自己的作品的一段译文。”
1827年1月15日星期一晚上
完成《海伦》之后,歌德于去年夏天转向《漫游年代》续篇的创作。他常向我讲述这项工作的进展情况。有一天他对我说:“为了更好地利用现有的材料,我把第一部分完全拆散了,通过掺进一些旧的和新的材料,这就形成了两部分。我让人把已出版的东西完全抄写下来;凡是我要加进新材料的地方,就打上一个记号,当抄写员发现这样一个记号的时候,我就继续口授,按这种方式迫使我将这项工作连续不断地进行下去。”
另一天他对我这样说:“《漫游年代》的已出版部分已完全抄写好;那些我还要加进新材料的地方已填嵌上蓝色的纸,这样我一眼就能看清楚需要加进新材料的地方。随着工作向前推进,那些填嵌上蓝纸的地方逐渐消失了,我从中获得了乐趣。”
几个星期以前,我从他的秘书那里听到,他正在写一部中篇小说,所以我决定晚上不去看他,而满足于每八天去看他一次。
这部中篇小说已于近日完成了,今晚他让我试看了开头的几个印张。
我很幸运,读到那引人入胜的段落:所有的人围绕那只死老虎站着,管理员告诉大家,上面的废墟旁边有一只狮子躺在阳光下。
在阅读过程中,我不得不佩服歌德娴熟的写作技巧,所有的事物,直到最小的地方,都描写得清清楚楚、栩栩如生。猎装、古老的城堡废墟的描写、集市、通向废墟的田间小路,所有这一切都清楚而生动地呈现在读者的眼前,以致读者只得像作者所希望的那样想象他所表现的东西。同样,作者对各种事物的描写,不仅准确无误,而且经过深思熟虑,具有远见卓识,以致读者用不着预料未来的事情,用不着读自己所读以外的一行。
我说:“阁下想必按照某种非常确定的模式进行创作。”
歌德回答说:“我当然有一定的模式。早在三十年前,我就想描写这一题材,从那时以来,我一直在考虑这事,现在这项工作终于顺利地进行了。那时,也就是在完成《赫尔曼与窦绿苔》后不久,我想以史诗的形式和六音步诗行处理这一题材,并为此目的拟订了一个详细的提纲。当我现在重新开始撰写这一题材的时候,我无法找到那个老的提纲,我迫不得已只好拟订了一个新的提纲,当然,这个新的提纲是完全按照我现在准备赋予这一题材的散文的形式而拟订的。可是在新的提纲拟好之后,我又找到了那个老的提纲。我庆幸自己没有在更早一些的时候找到它,否则的话,只会使我不知所措。在那个老的提纲里,情节和发展过程虽然没有发生变化,但在细节方面却完全不同于新的提纲;它完全是为以史诗的形式和六音步诗行处理题材设想的,所以对以散文的形式表现题材完全不适用。”
话题转到这部中篇小说的内容。我说:“小说里有一个引人入胜的场面,即霍诺里欧和侯爵夫人面对面地站在那只四肢伸开躺在地上的死老虎旁边,一位诉苦的、哭着的妇女带着她的儿子也到这儿来,侯爵带着参加狩猎的扈从也朝这群古怪的人奔来。这个场面太生动了,像是画出来一样。”
歌德说:“当然,这似乎是一幅美丽的图画。”思考片刻之后,他继续说,“不过,题材似乎太丰富,人物似乎太多,以致画家很难把人物编成几个小组,也很难分配光与阴影。不过,我最初曾把霍诺里欧跪在那只老虎上、侯爵夫人靠着一匹马站在他的对面这一瞬间设想为一幅画,这似乎可以入画。”我感到歌德的话是对的,于是补充说,这一瞬间其实也是整个情景的核心,一切都取决于这一瞬间。
我还对这部中篇小说发表了以下的看法:它与《漫游年代》的所有其他短篇故事不同,也就是说,它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质,因为它所表现的一切都是外在的东西,一切都是现实的。歌德说:“你的看法是对的,在这部中篇小说里,你根本找不到内在的东西,而在我的其他作品里,内在的几乎太多。”
我说:“我很想知道人们是怎样制服那只狮子的,我几乎猜到是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制服它的,可是如何制服狮子我就完全蒙在鼓里了。”歌德说:“如果你猜到用什么方式制服狮子,这似乎也不好。我今天不想向你泄露制服狮子的秘密,星期四晚上我将告诉你故事的结局;到那时为止,那只狮子仍旧躺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