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826年(3)
他把一幅石版画放到我的面前,它表现了浮士德和靡非斯特试图把甘泪卿从监狱里解救出来的场面,他俩在深夜里骑着马从刑场疾驰而过。浮士德骑着一匹黑马,它快速地奔驰,似乎和它的骑者一样害怕绞刑架下的那些鬼怪。他们骑得很快,以致浮士德费了好大劲儿才使自己保持住平衡;迎面吹来的强风掀翻了他的帽子,它由帽盔革带系在脖子上,远远地在他身后飘扬。他把他那张胆怯的探询的脸转向靡非斯特,并细听他的讲话。他安详地骑在他的马上,像一个不受妨碍的高贵的君主。他骑的不是活马,因为他不喜欢有生命的东西。他也不需要活马,因为他要多快,他的马就可以跑得多快。他只有一匹马,因为在人们的想象中他曾经骑过马;对他来说,只要从第一个最好的剥皮场急忙捡起一具还连着皮的骨骼就够了。这骨骼是浅色的,它在夜晚的黑暗中似乎发出磷光。它既不需要用缰绳勒住,也不需要给它上鞍子。这个超凡的骑者轻松而漫不经心地骑在他的马上,把脸转向和他谈话的浮士德。他像他的马一样什么也没有感觉到,迎面吹来的强风对他不起作用,他和他的马的毛发纹丝不动。
我们对这巧妙的构图赞不绝口。歌德说:“在这方面我们得承认,我们自己并没有把浮士德和靡非斯特救甘泪卿的场面想象得如此完美。这是另一幅石版画,你对这幅画有什么看法?”
这幅画所表现的是奥尔巴赫酒家里的放肆的喝酒场面,作为整个场面的核心是那极为重要的时刻,即不慎泼出的葡萄酒突然熊熊燃烧起来,酒徒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兽性。所有的人都如醉如痴,只有靡非斯特保持着惯常的冷静。酒徒们粗野的咒骂声和喊叫声,以及靠他最近的酒徒的已经拔出的刀子,他都毫不在乎。他坐在桌子的一角上,摇晃着双腿;他伸出的手指足以抑制火焰和激情。
我们越看这幅杰出的石版画,就越发钦佩这位艺术家的不同凡响的理解力。他笔下的人物形象彼此各不相同,每一个人物形象都表现了情节的某一个发展阶段。
歌德说:“德拉克洛瓦[148]是一位很有才能的画家,他恰恰在《浮士德》里找到了他所需要的创作题材。法国人指责他放荡不羁,不过法国人对他的指责在这点上(指为歌德的作品画插图)倒是恰当的。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他将给整个的《浮士德》加插图,我特别感到高兴的是,他将给《巫婆的厨房》和《布罗肯峰奇景》加插图。可以看出,德拉克洛瓦经历了不少艰难困苦,而像巴黎这样的城市为此给他提供了最好的机会。”
我提请歌德注意,这样的插图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浮士德》的思想内容。歌德说:“这毫无疑问,因为像德拉克洛瓦这样的艺术家的更为完美的想象力,迫使我们像他那样好好地思考《浮士德》里的那些场景。我得承认,德拉克洛瓦先生在对那些场景的理解方面超过了我,他的插图把《浮士德》里的那些场景更加生动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而且超过了他们的想象力!”
1826年12月11日星期一
我发现歌德心情非常喜悦和激动。他非常兴奋地对我说:“亚历山大·封·洪堡今天上午在我这里待了几个小时。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我早就认识他,可是我重新对他感到惊讶。我可以说,他在知识,尤其是在活的知识方面是独一无二的。我还没有看到过像他那样博学多才的人!你谈到什么问题,他都很内行,而且对你的问题提出一连串很有见解的解释,他就像一口装有许多管道的水井,你只需把容器放在管道的下面,清凉爽口的水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入容器。他将在这里待上几天,我已经感到,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仿佛度过了几年。”
1826年12月13日星期三
妇女们在席间赞赏一位年轻画家的一幅肖像。她们补充说:“值得惊叹的是,他是全靠自学的。”这是从画的那双手上看出来的,它们画得不正确,也不艺术。
歌德说:“我们看得出这位年轻人有才能;只是他全靠自学成才,因此,你们对他不应赞赏而应责备。有才能的人生下来的目的,不是为了任其自便,而是要钻研艺术,请教良师,才会成才。这几天我读了莫扎特答复一位寄些乐谱给他看的男爵的信,信中这样写道:‘我得责备像你这样的半瓶醋,因为在你们身上通常有两个缺点。一是没有自己的思想而抄袭旁人的思想,一是有了自己的思想而不会处理。’这话简直妙极了!莫扎特关于音乐的这番重要的话不是也适用于其他的艺术吗?”
歌德继续说:“达·芬奇说:‘如果你的儿子不懂得用强烈的阴影把所作的素描烘托出来,使人想用双手去抓它,那么,他就没有才能。’达·芬奇还说:‘如果你的儿子已完全掌握透视画法和解剖,你就把他送交一个好画师去请教。’”
歌德说:“现在我们的青年艺术家们一旦离开了他们的师傅,就几乎不懂这两门学问。时代真是变了。”
歌德接着说:“我们年轻的画家们缺乏情感和精神。他们虚构出的东西没有说出什么,起不到什么作用。他们画的是不能切割的刀、射不中靶子的箭,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到,在这个世界上精神仿佛已完全消失了。”
我说:“精神并没有消失,我们应该相信,近年来一些大的战事应该使精神振作起来了。”
歌德说:“振作起来的与其说是精神,毋宁说是意志;与其说是艺术精神,毋宁说是政治精神。相反,素朴天真和感性生活却全都消逝了。可是一个画家如果缺少这两种特点,怎么能画出使人喜闻乐见的东西呢?”
我告诉歌德,最近几天我在他的《意大利游记》里读到他对柯勒乔[149]的一幅画的描写。这幅画所表现的是给婴儿断奶的主题,婴儿耶稣基督躺在圣母玛利亚的怀里,用怀疑的目光看母亲的乳房和递过来的一只梨,不知道该选择两者中的哪一个。
歌德说:“是啊,这是一幅多么可爱的画!在这幅画里,精神、素朴天真和感性生活都在一起了。这神圣的题材获得了通俗的意义,成为我们大家所经历的某一生命阶段的象征。这样的一幅画是永恒的,因为它追溯到人类的最早的时期,同时面向人类今后的时期。相反,如果画家所画的是耶稣基督如何让孩子们到他那儿,那么这样的画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出,至少什么意义也没有。”
歌德继续说:“我已经观察德国绘画五十多年了,是啊,不仅是观察,而且试图施加一点影响。现在我只能说,照目前状况看,没有多大希望。必须有一个有卓越才能的人出来,立即吸取现时代的一切精华,从而超过一切。现在一切手段都已具备,路已经指出来而且铺平了。现在我们甚至看到了菲迪亚斯的作品,这在我们的青年时代是不可想象的。我刚才已说过,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一个有卓越才能的人了。我希望这个才子将会到来,也许他已躺在摇篮里,你大概还能活到看见他大放光彩。”
1826年12月20日星期三
饭后我告诉歌德,我有一个发现,它使我非常高兴。我在一支燃烧着的蜡烛上发现,火焰的透明的下面部分呈现出蓝色,就像黑暗通过一种被照亮的阴暗产生出蓝天一样。
我问歌德,他是否知道蜡烛的这种现象,并把它写进他的《颜色学》里。他说:“毫无疑问。”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并向我读了有关的章节。他说:“我很高兴,是你自己观察到这种现象的,而不是来自我的《颜色学》,因为是你自己理解了这种现象,所以你可以说你占有了它。此外,通过你自己的观察你也掌握了一种观点,从这种观点出发,你可以继续观察其他的现象。我现在就想马上让你看一种新的现象。”
大概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天空布满了云,暮色开始降临。歌德点燃了一支蜡烛,拿着它走向窗子附近的一张桌子。他把蜡烛放到一张白纸的上面,再在白纸上面放上一根小棍子,烛光通过小棍子把一个影子投向自然光线。歌德说:“怎么,你对这影子有什么看法?”我回答说:“这影子是蓝色的。”歌德说:“这么说你又看到了蓝色,可是在蜡烛旁边的这根小棍子的另一面上你看到了什么?”我回答说:“也看到了一个影子。”歌德问:“可是影子是什么颜色?”我回答说:“这影子是微红的黄色的;可是怎么会产生这种双重的现象呢?”歌德说:“这就是你的事情了;你得自己把问题弄清楚,问题可以弄清楚,但是很难。我希望你在问题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要去查阅我的《颜色学》。”
我欣然答应了他的这一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