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25年(3)
“所有的英国人,单作为英国人来说,都不擅长真正的反省。娱乐消遣和党派精神使他们得不到安安静静的修养。但是作为实践的人,他们是伟大的。
“因此,拜伦从来不会反省自己,所以他的反省一般是不成功的。
例如他所说的‘要大量金钱,不要当权者’这句象征性的话就是例证,因为大量金钱总是要使当权者瘫痪的。
“但是在创作方面他总是成功的。说实话,就他来说,灵感代替了沉思。他必须不停地创作;凡是来自他这个人,特别是来自他的心灵的那些诗都是卓越的。他的那些作品就像是女人生下来的一些漂亮的孩子,她们用不着思考,也不知怎样就生下来了。
“他是一个天生的大才子。我没有见过任何人比拜伦具有更大的真正的诗才。在理解外在事物和洞察历史情况方面,他可以比得上莎士比亚,但是单作为一个人来看,莎士比亚要占优势。拜伦显然感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不大谈论莎士比亚,尽管他能整段整段地背诵莎士比亚的作品。他似乎并不乐意承认莎士比亚,因为后者的开朗性情给他造成障碍,他感到自己敌不过莎士比亚。但是他并不否认蒲伯[114],因为他觉得蒲伯没有什么可怕的。更确切地说,他一有机会,就说出蒲伯的名字,并向蒲伯表示敬意,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蒲伯对他不过是一种配角。”
歌德对拜伦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也听不厌。在说了一些简短的插话之后,他继续说:“处在英国上议院议员这样高的地位,对拜伦是很不利的;因为任何有才能的人总会受到外界的打扰,更不要说像他那样出身高贵和拥有一大笔财产的人了。对于有才能的人,中等阶层的地位远为有利,所以我们发现,所有的大艺术家和大诗人都属于中产阶层。拜伦那种放荡不羁的倾向如果出现在一个出身较微、家产较薄的人身上,就远没有在他身上那样危险。他的境遇使他有权把一时的念头付诸实施,这就把他卷入许许多多的争吵。此外,像他那样地位高的人能对谁起敬畏之心呢?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就使他和世人发生了解决不完的冲突。”
歌德接着说:“我吃惊地发现,一个出身高贵、家产富有的英国人竟然把一生中大部分光阴用于拐骗和决斗。拜伦亲口说过,他的父亲拐骗过三个女人。他这个儿子只拐骗过一个女人,比起父亲来还算有理性了。
“拜伦其实一直生活在原始状态里,由于这种原始的生活方式,他每天都必须进行正当自卫,所以他经常进行手枪射击。他必须随时等待别人的挑战。
“拜伦不能单独地生活,所以他尽管有许多怪脾气,对和他交游的人却非常宽容。有天晚上,他朗诵了他吊唁慕尔将军[115]的那首好诗,而他的贵友们听了却不知所云。他并没有生气,只把诗稿放进口袋里。作为诗人,他显得和绵羊一样温顺,别的诗人会叫那班贵友见鬼去!”
1825年3月22日星期二
昨天夜里,十二点后不久,我们被火警惊醒了。人们大声喊:“剧院失火啦!”我马上穿衣,急忙跑到失火地点。一片巨大的普遍的惊慌。几个小时前,我们还在那里欣赏男演员拉罗西在库伯兰特[116]的《犹太人》一剧中所做的精彩表演,男演员赛伊德尔的滑稽诙谐也引起哄堂大笑。可是就在这个不久前还给我们精神享受的地方,最可怕的毁灭性元素却在猖獗肆虐了。
看来火是由供暖装置引起的,先是在剧院正厅的中间和后排座位燃烧,然后火焰向舞台和布景的那些干枯的板条扑去。火焰借助这些极为丰富的易燃材料迅速蔓延,过了不多久,火焰从屋顶蹿出来,橡木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大批消防人员赶来灭火。整个建筑物逐渐被水龙包围起来,它们把大量的水泻入火焰里。但是这一切努力并没有产生效果。火焰仍然向上蹿,并把大量炽热的火花和燃烧着的一块块轻的材料送上黑暗的天空,然后它们随着微风向一侧的城市上空飘去。消防人员有的爬在消防梯上,有的拿着灭火器,他们的喊叫声和救火群众的喧闹声连成一片。所有的人力都已经动员起来。人们似乎想尽一切办法去夺取胜利。稍稍靠边的地方,也就是离火焰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穿斗篷、头戴军帽的男人,他神色非常镇定,还抽着一支雪茄烟。乍一看,他似乎是一个闲散无事的旁观者,可是他不是这样的人。人们从他那儿来,他向他们发出简短的命令,他们立即就去执行。他就是大公爵卡尔·奥古斯特。他不久就认识到这栋建筑物(即魏玛剧院)本身已无法拯救,于是他命令让它自己倒塌,把所有此时并非必需的水龙用于与剧院相邻的房屋,因为它们离大火很近,随时都会遭到损坏。听天由命的大公爵似乎想起了以下的诗句:
就让这房子烧毁吧!
我们还会建造更美的房子。
他是对的。的确,魏玛剧院业已破旧,一点儿也不美,随着观众日益增多,剧院早已容纳不下了。尽管这样,剧院被毁毕竟让人感到惋惜,因为恰恰是这座剧院使魏玛人联想起自己伟大而可爱的过去。
我看见那些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这泪水是为剧院的毁灭而流的。小型乐队的一位队员同样使我感动,他为自己被烧毁的小提琴而哭。
天刚破晓,我看到许多苍白的面孔。我注意到上等阶层的各种各样的年轻姑娘和妇女,她们为了等待火灾过去而彻夜不眠,在寒冷的晨风中感到有点儿冷。我回家休息了一会儿,上午就去看歌德。
仆人告诉我,歌德感到不舒服,正躺在床上。不过歌德还是把我召到他身边。他向我伸出他的手,一边说:“这是我们大家的损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小孙子沃尔夫一大早就来到我床边,握住我的手,睁着大眼盯住我说:‘人的遭遇就是这样呀!’除掉我亲爱的沃尔夫用来安慰我的这句话以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苦心经营差不多三十年之久的这座剧院,现在成了一片废墟。可是,正如沃尔夫所说,人的遭遇就是这样呀!夜里我睡得很少,我从我面前的窗孔里望见火焰不断地升向天空。你可以想象到,此时我浮想联翩,不仅想起过去的那些岁月,想起我和席勒多年的共事,还想起某些可爱的弟子的入院和成长,想到这一切,我的心情不免有些激动。因此,我想今天最好还是躺在床上。”
我为他的谨慎而称赞他。不过看来他好像毫不衰弱或困倦,反倒显得很愉快和生气勃勃。我反而觉得,躺在床上是他惯用的一种用以应付事变的老策略,例如他害怕来访者太拥挤的时候,也总是躺在床上。
歌德请我在他床前的椅子上坐一会儿。他对我说:“我很想念你,并为你感到惋惜,你现在打算怎样度过你的夜晚的时间呢?”
我回答说:“您知道我是多么热爱戏剧。两年前我到此地时,除了在汉诺威看过三四次戏以外,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刚来时什么对我都是新鲜的,无论是演员还是剧本。由于我听从您的劝告把全副精神都放在接受戏剧的印象上,没有在这方面用过多少思考或反省,所以我可以如实地对您说,这两个冬天我在剧院里度过了我平生一些最无害也最愉快的时光。我也迷恋上了剧院,以致我不仅每场不漏,而且得到许可参观排练。是呀,这并没有使我感到满足,白天路过剧院,碰巧看到大门开着时,我就走进去,在正厅后座的空位置上坐上半个钟头,想象某些可能上演的场面。”
歌德笑着说:“你简直是个疯子,不过我很喜欢你这样。老天爷,但愿所有的观众都是这样的孩子!其实你是对的,理当如此。一个够年轻的人只要没有娇惯坏,很难找到一个比剧院更适合他的地方了。人们对你没有任何要求,你不愿意开口说话就不必开口说话;更确切地说,你像个国王,舒舒适适地坐在那里,让一切在你眼前掠过,让心灵和感官获得你所希望的享受。那里有的是诗,是绘画,是歌唱和音乐,是表演艺术,而且还不止这些呢!如果所有这些艺术和青春以及美丽的魅力都集中在同一个夜晚,而且高度协调合作来发挥效力,那么这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节日。即使节日演出中有些节目是好的,有些节目是坏的,但是总比站在窗口呆望,或是坐在一间烟雾弥漫的房子里和几个亲友打惠斯特牌要强得多。正如你所感到的,魏玛剧院是决不可以轻视的;它总还是我们的极盛时代留下来的一个老班底,又加上一批新培养出来的人才。我们总还可以上演一些使人兴奋和讨人喜欢的戏剧作品,至少是形象完整的东西。”
我回答说:“二三十年前我要是躬逢其盛,那多好!”
歌德说:“那确实是个兴盛时期。当时有不少重要的有利条件帮助了我们。你可以想象,当时令人厌倦的法国审美趣味的时期才过去不久,德国观众还没有因为法国文艺趣味而变得过度兴奋,莎士比亚还如同早上的清新空气在德国发生影响,莫扎特的歌剧刚出世,席勒的一些剧本一年接着一年地创作出来,由他亲自指导,这些剧本以旭日的光辉在魏玛剧院上演。你可以想象,当时老老少少所享受到的就是这些节日的盛宴,而我们的观众总是怀着感激的心情对待剧院的。”
我补充说:“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老一辈,向我提起魏玛剧院的时候,总是盛赞它当时的崇高地位。”
歌德回答说:“我不想否认,剧院的确深孚众望。不过关键在于当时大公爵放手让我去做,我可以自由处理剧院的事。我并不看重富丽的舞台布景,也不看重鲜艳的行头,但是我看重好的剧本。从悲剧到闹剧,不管哪个类型都行,不过一部剧本必须是某种讨人喜欢的东西。它必须宏伟而优异,爽朗而优美,至少是健康的、含有某种内核的。凡是病态的、萎靡的、哭哭啼啼的、多愁善感的以及恐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伤风败俗的剧本,都一概排除。我担心这类东西会毒害演员和观众。
“可是我通过这些好剧本提高了演员们的水平。因为研究和不断运用卓越的剧本必然会把一个人训练成材,只要他的天性并没有失灵。
我还和演员们经常接触。我亲自指导剧本的初次试演,并向每个演员清楚地说明他的角色;每次彩排我都在场,并和演员们讨论如何改进,每次上演我都不缺席,第二天就把我认为不对的地方指出来。
“我用这种办法使演员们在表演艺术方面精益求精。但是我还设法提高整个演员阶层在社会评价中的地位,其做法是把最好的和最有希望的演员们纳入我的社交圈子,让世人看出我很重视与他们的交往,这样做的结果是,其他魏玛上层人士也不甘落后,不久男女演员们就光荣地被接纳到最好的社交圈子里去了。通过这一切,演员们在精神上和外表上的教养大大提高了。在柏林的学生沃尔夫以及我们的杜兰德就是两位与人交往时语言和举止十分得体的演员。奥尔斯和格拉夫这两位先生具有足够的文化修养,他们为上流社会争光。
“席勒本着和我一样的认识进行工作。他和男女演员们也有频繁的交往。他和我一样出席所有的排练,在他的剧本上演成功之后,他总是邀请他们到他家里去,和他们一起过一个快活的日子。大家欢庆成功的地方,并且讨论下次如何改进。但是就在席勒参加我们这个集体时,他就发现这里的演员和观众都已具有高度的文化修养。不可否认,这对他的剧本上演迅速获得成功是大有帮助的。”
我很高兴听到歌德如此详细地谈论一个题目,我一向对这个题目很感兴趣,特别是由于昨晚发生的那场灾难,首先浮上我心头的也是这个题目。
我对他说:“您和席勒多年来对魏玛剧院做过许多很好的贡献,昨夜的火灾从表面上看似乎结束了一个伟大的时代,这个时代恐怕要过很久才能回到魏玛来。您过去担任剧院监督时看到它非常成功,想必感到很大的快慰吧!”
歌德叹口气回答说:“可是麻烦和困难也不少!”
我说:“要把那么多的人维持在井井有条的秩序里,这或许是困难的。”
歌德回答说:“要达到这一点,很大一部分要靠严厉,更大一部分要靠友爱,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要靠通情达理,大公无私。
“我当时要提防两个可能对我是危险的敌人。一个是我对才能的热爱,这很可能使我偏私。另一个敌人我不愿意说,但是你会猜出来的。
我们剧院里有不少年轻漂亮而且富于精神魔力的妇女。我热烈地爱慕着她们当中的几个,而她们也在半路上向我迎了过来。不过我克制住自己,对自己说:‘不能走得更远了!’我认识到自己的地位,而且知道我对自己的地位负有义务。我站在剧院里,不是作为一个私人,而是作为一个机构的首脑。对我来说,这个机构的兴旺比我个人一时的幸福更为重要。如果我卷入一场爱情交易,我就会像一个罗盘的指针不能指向正确的方向,因为它旁边有磁铁在起作用。
“可是,如果我完全清白自持,我就始终是自己的主宰,也就始终是剧院的主宰。正因为这样,我一直受到必要的尊敬,如果没有这一点,一切权威很快就会消失。”
歌德的这番自白我觉得非常值得注意。我在此之前曾从别人那里听到过关于歌德的类似的话,现在听到歌德亲口证实,心里很高兴。
因此我比以前更敬重他,然后和他热烈握手告别。
我回到失火现场。火焰和烟柱仍从废墟中往上升腾。人们还在继续忙着灭火和拆卸。我在附近发现烧焦的台词本的残片。这是歌德的剧本《塔索》中的一些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