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谈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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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824年(5)

“一般说来,作家本人的人格较之他的艺术才能对读者要起更大的影响。拿破仑谈到高乃依时说过,‘假如他还活着,我要封他为王!’——拿破仑并没有读过高乃依的作品,他倒是读过拉辛的作品,却没有说要封拉辛为王[64]。拉封丹[65]也受到法国人的高度崇敬,但这不是因为他在诗歌方面的功绩,而是因为他在作品中所表现的他的伟大人格。”

我们接着谈到了《亲合力》。歌德乘机向我讲述了一个旅行经过此地的英国人的事,此人对歌德说,他回到英国以后,就要和他的妻子离婚。歌德嘲笑了这桩蠢事,并且提到了好些离婚者的例子,这些离婚者在事后都后悔离了婚。

歌德说:“已故的法国外交家莱茵哈德在德累斯顿的时候,常常对我的婚姻观感到惊异,因为我在婚姻问题上主张制定一些非常严格的准则,但在其他所有的问题上我却非常马虎。”

我觉得歌德的这番话很值得注意,因为这番话是针对他那部常被曲解的小说[66]而言的。

接着我们谈到了蒂克和他个人对歌德的态度。

歌德说:“我对蒂克很好,总的说来,他对我也很好;但是在他和我的关系上总有些不近人情的地方。这不是我的过错,也不是蒂克的过错,而是由于其他的原因。

“你知道,当施莱格尔兄弟开始崭露头角的时候,我在他们眼里显得太强大,为了和我保持平衡,他们必须四处寻找一个他们用以和我抗衡的人才。他们发现蒂克是这样的人才。为了使蒂克在读者的心目中变得和我一样重要,他们不得不夸大蒂克的优点。这当然有损于我们的关系,因为这样一来,蒂克就有些瞧不起我,尽管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蒂克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才,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看到他的不寻常的功绩,但是,如果有人想通过他自己抬高他,并给予他和我一样的地位,那就大错特错了。我能直言不讳地说出这一点,因为这跟我有关系,我并没有使自己成名。同样,如果我想和也没有使自己成名的莎士比亚相比,那么对这位比我高明的作家,我只有景仰和崇敬。”

今天晚上歌德显得特别强劲、快活和兴致勃勃。他取来了一些未出版的诗稿,并且向我朗读了其中的几首。倾听他朗读,于我是一种特殊的享受,因为不仅那些诗的奇特的力量和朝气使我兴奋不已,而且歌德在朗读的时候也显露出我至今所不知道的、非常重要的方面。

他的声音是多么雄浑有力!他那张满是皱纹的大脸是多么富于表情和生气!多么动人的眼睛!

1824年4月14日星期三

一点钟左右,我陪歌德乘车去玩。我们谈论了各种作家的风格。

歌德说:“总的说来,哲学思辨对德国人是有害的,因为它常把一种非感官所能感觉的、不可理解的、广泛而使人稀里糊涂的东西带进他们的风格里。他们愈醉心于某一哲学派别,他们写得愈坏。但是,那些从事某种职业、善于安排生活、只顾实践活动的德国人却写得很好。席勒每逢抛开哲学思辨时,他的风格是最出色的和最有效的。我正忙着看席勒的一些非常重要的书信,看出了这一点。

“德国也有一些天才的妇女,她们能写出一种真正杰出的风格,比某些受人称赞的德国男作家还强。

“英国人通常写得很好,他们是天生的演说家和讲究实用的人,目光总是朝着现实的。

“法国人在其风格上显出法国人的一般性格。他们生性好社交,所以从来不会忘记读者和听众。他们力求明白清楚,以便说服读者;力求雅趣盎然,以便取悦读者。

“总的来说,一个作家的风格是他内心思想的忠实写照。所以一个人如果想写出简洁明白的风格,他首先就要心里明白;如果想写出雄伟的风格,他首先就要有雄伟的人格。”

歌德接着谈到他的反对者,说这种人永远不会绝种。他说:“他们人数众多,可以分成几类。第一类人是由于愚昧,他们不了解我,根本不了解我就进行指责。这批为数可观的人在我生平里给我带来许多烦闷,但是我应该原谅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第二类人也很多,他们是由于妒忌。我通过自己的才能所获得的幸运和尊荣地位引起他们吃醋。他们在背后毁坏我的声誉,很想把我搞垮。假如我穷困,他们就会停止攻击了。

“第三类人由于自己缺乏成就而变成了我的对头。这批人当中不乏有才能的人,但是他们不肯原谅我,因为我使他们相形见绌。

“第四类反对我的人是有理由的。因为我既然是个人,也就有人的毛病和弱点,这在我的作品中不免要流露出来。但是,由于我严肃地对待自己的修养,孜孜不倦地努力提高自己的品格,所以不断地取得进步,可是这类人却常常为了一个我已经改正了的错误而指责我。

这些好人压根儿伤害不到我,因为我离他们已经很远了,他们还在那里向我射击。一般说来,我并不很关心已经脱稿的作品;我不再去研究它,而马上就去考虑新的写作计划。

“此外还有一大批人反对我,是由于在思想方式和观点上和我有分歧。人们常说,一棵树上很难找到形状完全一样的两片叶子,一千个人之中也很难找到两个人在思想作风和思想方法上完全协调。我接受了这个前提,所以我感到惊讶的,与其说是我有那么多的敌人,还不如说是我有那么多的朋友和追随者。我的整个时代是和我背道而驰的,因为它完全处在主观倾向笼罩之下,而我却努力接近客观世界,这使我陷入不利和孤立的境地。

“在这一点上,席勒比我占了很大的便宜。所以有位好心好意的将军曾明确地向我指出,我应该学习席勒的写作方式。和这位将军相比,我对席勒的功绩毕竟比他知道得多,所以我就向他分析了一番。我继续从容不迫地走我的路,不再为成就操心,尽量不理会我的敌手们。”

我们乘车返回,然后非常快活地在一起吃饭。歌德的儿媳不久前从柏林回来,她向我们讲述了她在柏林的许多见闻;她特别热情地提到了公爵夫人库伯兰特[67],因为她在那儿受到了公爵夫人的热情接待。

歌德也想起了这位女公爵,那时她还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公主,曾在歌德的母亲那儿住了一段时间,她特别喜爱歌德的母亲。

晚上,在歌德家里举行了一场音乐会。几位卓越的歌唱家在艾伯万茵[68]的指挥下,演唱了韩德尔的《弥赛亚》中的几首曲子。参加演唱的,除了上述几位男歌手以外,还有几位著名的女歌唱家。伯爵夫人卡罗琳·封·格罗佛斯坦因、佛罗里卜小姐、波格维什夫人以及歌德的儿媳,也加入了女歌手的行列。她们的加入,使歌德长期怀有的愿望,以最友好的方式得到了实现。这场音乐会对我来说是一次特别重要的艺术享受。

歌德坐在稍远的地方,专心致志地听唱,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夜晚,对这部了不起的作品赞不绝口。

1824年4月19日星期一

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语文学家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沃尔夫从柏林来到这里,他是去法国南部旅行经过这里的。歌德为了向沃尔夫表示敬意,在今天举行了盛大宴会。应邀参加宴会的有歌德在魏玛的朋友,如新教教区总牧师律尔、首相米勒、建筑工程总监柯德莱、里默尔教授和内廷参事列拜茵,我当然也在应邀之列。席间,大家都有说有笑,气氛非常活跃。沃尔夫说了一些很风趣的话来助兴;而心情极为愉快的歌德总是和沃尔夫唱反调。歌德后来对我说:“我和沃尔夫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和睦相处,即我总是扮演魔鬼靡非斯特的角色,和他唱反调。否则的话,他就不会献出他内心里的宝藏。[69]”

只可惜席间这些妙趣横生的玩笑稍纵即逝,所以我无法把它们记住。沃尔夫非常善于辞令和做出机智而令人信服的回答,但是我觉得歌德毕竟比他略高一筹。

光阴似箭,吃饭的几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转眼之间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我和歌德的儿子到剧院看戏,那里演出莫扎特的《魔笛》。

在剧院里,我也看到了沃尔夫,他和大公爵卡尔·奥古斯特坐在包厢里。

沃尔夫在魏玛待到4月25日,然后动身前往法国南部。他的健康情况不怎么好,歌德为他感到非常担心。

1824年5月2日星期日

歌德责怪我没有去访问这里一个有声望的人家。他说:“在这个冬天,你本可以在那家度过许多愉快的夜晚,结识一些知名的陌生人,可是天知道你由于什么怪脾气,竟然放弃了这一切。”

我回答说:“我生来容易激动,而且天生兴趣广泛,喜欢打听别人的情况,所以对我来说,最讨厌的和最有害的,莫过于太多的新印象了。我没有养成社交的习惯,所以在社交方面并不在行。我是这样看待我以往的生活情况的,我觉得我的生活仿佛是在不久前,也就是在你身边的这段时间里才开始的。现在,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的。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次戏剧晚会,每一次交谈,都在我的内心里引起震动。在具有另外的教养和习惯的人看来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在我看来却非常重要。因为我渴望得到你的教诲,所以我聚精会神地聆听你所说的一切,从中汲取尽可能多的营养。由于我的这种思想状况,我去冬完全满足于戏剧研究和与你的交往。为了不破坏我内心的安宁,我既不想结交新的朋友,也不想和其他人交往。”

歌德笑着说:“你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基督教徒,做你愿意做的事情吧,我对你的行动不加干涉。”

我接着说:“此外,我进入社会的时候,通常总是带着我个人的爱好和反感以及一种爱和被爱的需要。我寻找生性和我融洽的人;这样的人我乐意和他结交,其余的人和我无关。”

歌德回答说:“你这种自然倾向当然是不好交游的。如果我们不愿用文化教养来克服我们的自然倾向,文化教养有什么用?要求旁人和我们协调一致,那是很愚蠢的。我从来不干这种蠢事。我一贯把每个人看作一个独立的个人,我力求研究他和了解他的特点,可是我并不向他要求同情共鸣。这样我才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也只有这样我才可以认识各种不同的性格,学会必要的处世之道。因为一个人恰恰要注意跟那些和自己生性相反的人打交道,这样才能和他们相处,从而激发自己性格中的一切不同的方面,并使之发展和提高,其结果是,不论遇到什么人,均能很好地对付了。你也应该这样办。你在这方面的能力比你自己所想象的要大;但是光有社交的天资是无济于事的,你必须投入广大的世界里,不管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它。”

我记住了这番忠告,决定尽可能地照着办。

傍晚时歌德邀我陪他乘马车兜风。我们走的路穿过魏玛北部的山丘,从山丘上可以眺望西边的公园。树已开花,白桦已长出叶子,芳草如茵,夕阳的光辉照在上面。我们寻找美丽如画的树丛,久久地注目观看。我们发觉开满白花的树不宜入画,因为这样的树构不成一幅画,同样,抽芽的白桦不宜摆在一幅画的前景里,因为嫩叶和白树干不够协调,画面上缺少一些风景,这些部分通过强大的光和影可以突出来。歌德说:“吕斯德尔[70]从来不把长满叶子的白桦摆在前景,他只画没有叶子的、光秃秃的而且是被折断的白桦树干。这样的树干非常适合于摆在前景,因为它光亮的外形非常有力地凸现出来。”

接着我们随便谈了一些其他问题,然后又谈到这样一些艺术家的错误倾向,他们想把宗教变成艺术。对他们来说,艺术就应该是宗教。

歌德说:“宗教对艺术的关系,和其他重大人生旨趣对艺术的关系一样。宗教只应看作一种题材,它和其他所有的生活题材享有同等的权利。信仰和无信仰完全不是用以理解一部艺术作品的器官。相反,理解一部艺术作品需要完全另样的力量和才能。艺术应该诉诸理解艺术的那些器官,否则就达不到自己的目的,得不到它所特有的效果。一种宗教题材也可以成为一种好的艺术题材,但是它必须具有普遍的人性,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圣母与圣婴是个很好的题材,可以百用不陈,百看不厌。”

这时我们已绕了小丛林一圈,在从梯夫尔特转回到魏玛的路上,我们看到了落日。歌德沉思了一阵子,然后向我朗诵了一位古人[71]的诗句:西沉的永远是这同一个太阳。

接着他很高兴地说:“一个人要是到了七十五岁,总不免偶尔想到死。不过我对此完全处之泰然,因为我深信我们的精神是完全不可摧毁的,它从永恒到永恒,继续发生作用。它就像太阳,用肉眼来看,它像是落下去了,而实际上它永远不落,不停地继续照耀着。”

这时太阳在厄脱斯堡后面落下去了,我们感到树林中的晚凉,便更加迅速地驰向魏玛,停在歌德家门前。歌德邀我上楼再坐一会儿,我就跟随他上楼了。歌德特别和蔼,兴致特别高。他谈得特别多的是他关于颜色的学说和他的那些顽固不化的对手。他意识到他在这门学科里已经做出了某些贡献。

他说:“要在世界上划出一个时代,要有两个众所周知的条件:第一要有一副好头脑,其次要继承一大笔遗产。拿破仑承袭了法国革命,弗里德里希大帝承袭了西里西亚战争,路德承袭了教士们的黑暗,而我所分享到的遗产则是牛顿学说的谬误。现在这一代人虽然对我在这方面的贡献毫无所知,但是未来的时代将会承认,落到我手里的并不是一份可怜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