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面子
初看上去,用脸面这个全人类都有的身体部位来概括中国人的性格,没有比这更为荒谬的事情了。但是在中国,“面子”一词可不是单指脑袋上朝前的那一部分,而是一个语义甚多的复合词。其内涵之丰富,超出了我们的描述能力,或许还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
为了大体上理解“面子”一词的含义,我们必须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即中国人是一个具有强烈演戏本能的种族。戏剧几乎是唯一的全民娱乐方式,中国人之热衷于看戏,就如同英国人喜爱运动、西班牙人喜爱斗牛一样。任何一个轻微的刺激,都会使任何一个中国人把自己当作戏剧中的一个角色。他会做出种种戏剧化的举动,诸如躬身下拜、双膝跪地、伏地不起、以头叩地,对于一位西方人来说,这些举动即便不是荒唐可笑的,也纯属多余。中国人是按照戏剧的方式来思考问题的。一个人需要为自己辩护的时候,面对两三个人,他也会像是面对一大群人那样说话。他会大声说道:“我是当着你们的面说的,你,你,还有你,你们都在这里。”如果他得以从麻烦事中解脱,就会说自己体面地“下了台”,如果没有得到解脱,那他会发现自己无法“下台”。很明显,所有这一切都与实际情况没有任何关系。问题从不在于事实,而永远在于形式。如果在合适的时机用合适的方式道出了漂亮的话语,演戏的要求便得到了满足。我们不必到幕后去偷看真相,否则将会毁掉世界上所有的戏剧。在复杂的生活关系中适当地做出这种戏剧化的举动,这就是有“面子”。如果做不出这些举动,忽略这些举动,阻挠这些举动的展示,就是“丢面子”。如果理解无误,就会发现,“面子”就是一把钥匙,用它能打开那只藏有中国人诸多最重要性格的密码箱。
还要再补充一点,调控“面子”及其获得方式的种种原则,常常超出了西方人的理解能力,西方人总是会淡忘这种戏剧化因素,闯入不相干的事实范畴。对于西方人来讲,中国人的“面子”就像是南洋岛民的塔布[7]一样,是一种不可否认的潜在力量,它叫人捉摸不透,不受规则约束,其废止和更替的依据仅在于一致的感受。在这一点上,中国人和西方人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他们永远不可能对同样的事物抱有同样的看法。在调停每个村子里都很常见的那些小争执时,“和事佬们”必须仔细斟酌如何顾及每一方的“面子”,就像欧洲的政客们对权力均衡的斟酌一样。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客观公正,完全不偏不倚的公正虽说在理论上可行,但对于一个东方人来说却不大可能实现,这种调停的目的就在于完全照顾到各方的“面子”。同样的原则也常常被用在诉讼裁决中,绝大多数诉讼都以对双方各打五十大板来收场。
给一个人送厚礼就是“给他面子”。但是,如果这礼是个人送的,最好别照单全收,不过全部拒收也是很少见的,或者说从来没有。有几个例子足以说明,什么叫作保住“面子”。犯了错却又被揭发了出来,就是“丢了面子”,所以不管证据多么确凿,也必须否认事实,以保住“面子”。一只网球丢了,有足够的理由判定是被一个苦力捡走了。他愤愤不平地予以否认,但是会跑到丢球的地方去,很快,他就会发现那球就在地上(其实那球是从他的袖子里悄悄落到地上去的),并同时说道:“你‘丢掉的’那只球不就在这儿么。”一位女仆把客人的小折刀藏在主人的房间里,然后,又在台布下面把它找了出来,装模作样地展示给人看。在这些情况下,“面子”都被保住了。一个用人不小心弄丢了一件东西,他知道他必须赔偿,或是被扣除一部分工钱作为惩罚,这时,他会表示他不再干下去了,并且骄傲地说道:“那把银勺子的钱我就不要了。”这么一来,他的“面子”便保全了。一个债主,即便明知收不回别人欠他的钱,还是会去讨债,说出一番狠话来,以此表明他知道该如何行事。他没有拿到钱,但是他保住了他的“面子”,而且这么一来,也使得人们以后不再敢赖他的账了。一个仆人疏忽大意了,或者有意拒绝履行某些职责,在得知主人打算解雇他之后,他会多次重复他的过失,自己解雇自己,这样来保住他的“面子”。
为了面子而丢掉性命,这样的事情对于我们而言是没有什么吸引力的,但是我们听说过这样一件事,一位中国地方官员在被斩首时允许身着官服,作为一种特殊的恩准,其目的就是保住他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