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政界大佬点拨曹操(2)
曹操在一旁搜肠刮肚了半天才说:“我也有了一个。话说宣帝时京兆尹张敞每逢朝会总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可下了朝却不拘小节。他平日上街总穿得随随便便,回到家里还总爱亲自为夫人画眉,京城里盛传张京兆的眉毛画得妩媚。后来有人据此上奏宣帝,说张敞行为不检点。宣帝问张敞是否有画眉毛的事情,张敞不慌不忙说:‘闺房之内,夫妻之间,比画眉毛更不检点的事还多着呢!我给夫人画眉又算得了什么呢?’”
王儁、楼圭都笑了,独桥玄没有笑,老人家叹息道:“当时宣帝爷是笑了,可张敞始终也没当上更高的官。这也是班固在《汉书》里写到的。可惜那班孟坚从击匈奴、燕然勒石、著下《汉书》、编纂《白虎通义》,学识胆气都是一流的,就是能见人却不能见己,和这个张敞一样不拘小节,而且更不该依附窦宪,放纵子弟胡作非为,到头来受囹圄之祸,横死狱中。叫人惋惜呀……”
曹操碰了个软钉子,忙道:“您说的也是,不过文采过人之士又有几人不好张扬?远如司马相如,近如张衡之流不也是如此吗?班固著成国史,也是为国立下了功绩。”
“你说得对,”桥玄点点头,“不过就在今时今日,我朝就有一位才德双佳的大才子,而且他还决心续写国史。”
“哦?这人是谁?”三个晚生不约而同发问。
桥玄微然一笑丝毫不做理会,把玩了一会儿手杖才说:“你们别急,再过一会儿你们就见着了。我今天也邀请他一同来,看样子他可能是有点儿事,不过老夫开了口他是必定要到的。”曹操、王儁、楼圭听后都面面相觑。
桥玄瞧他们的样子差点儿笑出声来:“我没告诉你们,这人是我亲自请的……我说压寨夫人呀!我临出门时叫仆人把你的琴也带来了,你给我们弹上一曲如何呀?”
曹操见他故意不道出来人是谁,也不好再多问,抬头望了望碧蓝无垠的天空。此时恰有一只失群的孤雁正徘徊在空中,它张皇四顾、双翅颤抖、焦虑悲鸣,曹操倏然想到自己只因出于宦官之后受人鄙夷,又何尝不是仕途之上的离群孤雁?低头来又见远处杂草间蹿过一只野兔,灰白的绒毛、长长的耳朵倒也可爱,又忆起幼时在家乡与弟弟一起逗弄小兔子的光景,一切竟仿佛隔世……转眼间又见王儁捧着瑶琴走了过来,他吩咐从人放置好琴案,又亲手小心翼翼放下琴,接着向桥玄深施一礼道了句“献丑了”,这才坐在案前。
曹操听许攸说过王儁精通音律能弹一手好琴,却不曾亲眼观瞻。只见他先用两手的中指在琴弦上微试其音,待那悦耳的弦声响起,他侧耳倾听了片刻,便舒展起洁白纤细的十指向丝弦上滑拨起来。那琴声犹如和风细雨一般沁人心脾,又恰似春日照耀使人暖意融融。曹操闭上双眼细细聆听这琴声:一时间白云飘绕、春潮涌动、蜂舞蝶绕、草长莺飞、鸟声鸣鸣、流水潺潺,渺渺茫茫之间感觉雨润沃土育化万物,却又是霏霏不见悄悄无声,仿佛大地上扬起一阵阵精气,袅袅蒸腾升上天空……
这时一阵车马声打断了曹操的遐想,睁眼寻找,原来从驿道往这边缓缓行来一驾马车……这一定就是桥玄刚才提到的那位才俊了!
车子在坡前慢慢停下来,曹孟德已经顾不上听琴了,倾着身子仔细打量车里走下来的人。只见此人身高七尺有余,身着一件青绿色半新的深服,外披一件绛紫色蜀锦袍子,腰系着朴素的玄色宽布带子,两个针线精巧的紫色锦囊用绒绳穿着悬在腰间,脚下是一双簇新的厚底白边的黑布靴子,这一身装扮不庸不俗,别有一番气质。再往脸上看,此人高系发髻却未戴冠,拢发包巾仅以一根青玉簪子别顶,黑眉笔直,面如冠玉,鼻直口阔,目若朗星,一对元宝耳朵因为离得甚远倒是不太显眼,上唇的胡须修作笔直的“一”字形状,毛茸茸盖着口,额下的则修长纤细直垂在胸前。
“我想起来了,”楼圭思索片刻忽然道,“此人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蔡伯喈嘛!”
“他就是蔡邕?”曹操自然晓得这个蔡伯喈:蔡邕祖籍陈留郡,曾师事太傅胡广,但一点儿也不像那个中庸的老师;他好辞赋、能书画、通数术、晓天文、解音律、读遍经史子集;前朝桓帝时徐璜、左悺、单超、具瑗、唐横五个宦官居诛杀梁冀之功擅权乱政,举荐才艺之人献媚皇帝,蔡伯喈被征不愿屈媚,鼓琴弹劾五侯,半路逃亡,留下洋洋洒洒《释诲》一文天下传诵;后被桥玄辟为掾属外任河平县长,接着拜郎中,迁议郎,校书东观,编纂《汉记》——真一代无双才俊!
蔡邕仔细整理一下衣衫,却不忙着上前来,只是驻足坡前聆听王儁的琴声。此刻那琴声已比先前欢悦了不少,急急如风密密如林,高音层层叠叠好似一浪高过一浪,王儁也不低头下视琴弦,只是望着曹操身后不远处那棵大树,由着两只灵巧的手自如地拨弄着琴弦。
曹操只见那蔡邕刚开始还频频点头微笑,接着却笑意全无,接着皱起眉头诧异地看着王儁,忽又目视了自己一眼,顷刻间变得惊慌失措。就这样踌躇再三,蔡邕竟远远朝桥玄一躬转身就往马车走去。
桥玄也看得分明,忙叫王儁止住琴音,拄着手杖探身唤着:“伯喈!你这是怎么啦?来了连句话都不讲,怎么转身就走呢?过来呀!”
蔡邕止了步,规规矩矩就是一躬:“桥公相邀在下不敢不来……可这几个年轻人又是谁?为什么想要杀我呢?”
几个人听得一愣:这是从何说起?谁要杀他了?
桥玄也很不解:“伯喈何出此言?这几个都是我的门生,皆与你素未谋面,你怎么说他们要行刺你呢?”
蔡邕还不放心,不肯向前迈一步,只是放声问道:“敢问几位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是汝南王儁,现在桥公门下习学《礼记章句》,请蔡公万莫见疑,过来叙话。”
“我叫楼圭,也是桥公的门生。”
“下官曹操,现充洛阳北部尉。今日是受桥公之邀而来。久闻蔡公大名,相见恨晚,在此见礼了。”
蔡邕别的不理,却问王儁:“王公子,我有一事不明,请君答复。你未见我之前琴声悠扬虽急切却明快分明,既知我来为何弦音骤变,好似乌云遮月利剑藏匣,霎时音韵绵里藏针又蓄势待发,俨然一股杀气泛于琴音之中。你莫非与我有什么仇怨吗?”
曹操听了差点儿笑出声来:名扬天下的蔡伯喈原来是这样一个呆人,琴音之中岂会泛出什么杀气?但他转脸一看王儁,王儁已然脸色大异,直勾勾瞪着蔡邕,手指不住颤抖。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中了?
“神了!神了!”王儁失声地叫了起来,“蔡公真乃神人也!方才我抚琴时偶然见一失群之雁栖于孟德身后那棵树上,可是那树枝间正盘着一条蛇。我眼见那蛇扭动身躯逶迤爬到雁的身后,分明是要偷袭猎食。不知不觉间就把杀气融到琴音中了。”
曹操与楼圭对视了一眼:天下真有这等奇事?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树,枝丫间确有一条灰绿的大蛇,口中正咬着一只垂死挣扎的雁。两人不禁竖起了汗毛。
蔡邕见了却一下子如释重负,随即大笑起来:“哎呀!我今天真是闹了个大笑话呀!羞得没脸见人了,诸位见谅见谅。”
桥玄接茬道:“刚才你没来时他们几个都在给我讲笑话,这会儿我又仔细品了品,都不如你这个笑话雅呀!”楼圭也在一旁打趣道:“方才我们都已经向蔡公自荐过了,想必您也放心了,咱这样隔着大老远喊话太费气力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在这儿唱山歌呢!您快过来吧!”
蔡邕苦笑一声,迈大步三两下来至近前,朝着众人一躬到地。
桥玄把手一摆:“得了吧!这都拜了三拜啦!”说着看了看弟子们,“你们看明白了吗?这头一拜是行见面礼,怕的是咱们爷们儿找他的麻烦;第二拜是慌忙告饶,怕咱们杀他;这第三拜是羞愧见礼,怕的是咱们臊他!”
蔡邕又是一揖:“下官服了!人说礼多人不怪,我再给您老人家添一个,只求您老口下留情吧!”这倒引乐了众人,“刚才我是怕搅了桥公和三位的雅兴,想等王公子一曲奏罢再过来。没想到越听越不对劲儿,还有这位曹大人倾着身子直勾勾盯着我,实在叫人心里怵得慌!可能也是鄙人胆小吧……既然是我错怪了几位,就罚我为诸位弹一曲谢罪吧!”说着便坐到了琴前。
只见他用指尖轻轻一扫琴弦,低吟了一句:“原来如此,你音色纯美、音韵宽广,看来王公子对你不薄,保养有加呀……”那神色和语气仿佛是与琴对话一般,接着他便合上双目拨动了起来。蔡邕这一抚与方才王儁所奏迥然不同,这支曲子大气磅礴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霎时间有似风神下凡鼓动风囊,大千世界山海激荡,日光月华神采飞扬,狮吼猿啼龙吟虎啸,万般阴郁一扫而光,残枝枯叶飞沙走石,劲风所在一片激扬!
曹操也微合双目,恍恍惚惚感到一股透骨的凉风袭来,忽然间琴音一转又变得柔情万种:飘若云烟,澈似潭渊,甘赛清泉,香比麝蕙,静拟石木,柔如无骨,缠绵悱恻,断还相连,卿身即我,我身有卿,其馨若兰,两情依依,万里咫尺,天地无间!
忽然间又变了,变得风驰电掣天崩地裂:乾坤震动,风雷迭起,寰宇黯然,日月无光,金刚怒吼,无常悲叹,魔怪惊叫,厉鬼号哭,四方异兽,齐跃苍穹,撕裂天幕,推倒五岳,青龙摆尾,白虎狂啸,朱雀悲啼,玄武缠绕,浊浪排空,惊涛拍岸,势如奔牛,地动山摇!
……
天籁一曲,音调绝伦,回荡天际,那撼人魂魄慑人心智的力量和强大的感染力,使一曲奏毕,在座四人竟久久没做一丝声息。
王儁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是《广陵散》……真是……我苦练一辈子也到不了这种境界。就算师旷复生、伯牙在世恐也不过如此了吧!”
曹操虽不甚通此道,但听他比出师旷来就明白好得非同一般,却见桥玄兀自闭着眼睛沉吟,蔡邕笑盈盈问:“桥公,我这曲《广陵散》可受用?”桥玄睬也不睬仍合着眼不吭声。楼圭也道:“师傅,您觉得如何?”桥玄还是不言不语。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睁开眼长叹了一声:“唉……你们不懂,一开口就俗了!”众人初是一愣,随即笑成一团。
“好一个开口便俗!桥公诙谐呀!”蔡邕连连点头,“您老如今是越来越风雅了,领着这些青年才俊一道出游,都叫我想起曾子来了。‘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差得远哪!”桥玄的口气好像是在说笑,“冠者今天只有咱俩和孟德,而且你还没戴帽子出来。子伯他们俩勉强还算是童子。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在河里洗澡喽……关键是季节不对呀!人家曾子是要趁着无限春光出游,可咱现在所处的却是多事之秋呀!”
蔡邕何等聪慧,早听出“多事之秋”四个字的弦外之音,他摆弄着腰下的锦囊说:“桥公说得是。不过咱们只要努力熬过这一冬,天气还会回暖,世间万物尚需积蓄精气,为的就是要熬过这一冬。”
“是啊!只是不知道这一冬又要冻死多少生灵。”桥玄感叹道。
“秋冬本就是肃杀的季节,生灵死亡在所难免。”
“不错,看来万千生灵现在只好蛰伏自重了……”桥玄沉默了。
“对!万物必须自珍自重、蓄势待发,这才好挺过这最冷的日子。其实绝大多数生灵都是冻死在开春前夜的。”
曹操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谈话,桥玄与蔡邕你来我往,句句说的都是过冬,却暗含着无限回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不过有些事情其实是由不得自己的,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位曹公子你听说过吗?”曹操听得诧异:桥公为什么偏偏把话说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把我拉进来?却听说蔡邕不紧不慢地答道:“早有耳闻,设五色棒不避权贵,一时名震洛阳,我虽然前两天才被召回京师,耳朵里也已经灌满了。能与桥公相厚的必定不是凡品。”
曹操刚想客套两句话,桥玄却抢先道:“你可知孟德也是世代名臣?他父亲正是当朝鸿胪卿。”
“哦?曹大人的公子?”蔡邕的神色突然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这……我还不知道,恕我少礼了。”
“伯喈不必多礼,孟德是我的一个小朋友。以后啊,你们不妨多亲多近。”
“诺。”蔡邕原先当过桥玄任司徒时的掾属,因此这一声答得如同尊奉上司指令一般,“曹公子……孟德果然是出自名门,做起事来有模有样,将来一定是国家栋梁之才。”
“蔡公过奖了。”曹操终于接上话茬了,“您此番回京复任议郎,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差事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还是在东观校书。当今主上好学,命我与马公、杨公他们共同订正《六经》文字,将来还要镌刻石碑立在太学门外供后儒晚生取正。”他提到的马公是谏议大夫马日磾,杨公是光禄大夫杨赐,也就是杨彪的父亲。他两人都曾经为三公,是颇具声望的老臣。
“您真是博学多才,熟知《六经》,又能解音律、通数术、能辞赋、工书画,怎样才能同时掌握这么多技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