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2)
不仅是张爱玲,整个香港似乎都陷入狂欢中,早已把战争的苦楚丢在模糊的昨日。人们摆脱了生死的威胁,很快发现了味觉的神圣,汽车行都改成了吃食店,没有一家绸缎铺和药店不兼卖糕饼。街上,隔五十步左右就会有一些衣冠楚楚的洋行职员模样的人,蹲在小风炉上炸一种铁硬的小黄饼……学校里的教员、店里的伙计、律师都改行做了饼师。
张爱玲也曾在穷人青紫的尸首旁边,立在摊头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她为这种冷漠有些许歉疚,然而她不是一个喜欢粉饰的人,她在自省这种真实人性的同时,也给自己做了一个真实的记载,哪怕那真得看起来粗鄙与无情,也坦诚面对。
休战后,张爱玲和港大的同学被安排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看护,那是一种并不愉快的体验。到处是动不了腿,也动不了脑筋,没有思考习惯的病人;到处是被肢体残缺和疾病折磨着的烦躁气氛。生的磨难和对活的企盼矛盾地交织着。医院的值班室有一架旧的红木山水屏风,张爱玲常躲在屏风后面吃白天吃不到的牛奶面包。她不是故意要躲藏,只是一张张床铺上渗出的绝望和痛苦令她招架不住,她只好转身,退缩,蜷曲在可以视而不见的角落。
偶尔,张爱玲也会被感动,因为病人会对自己的伤有了感情。每天敷药换棉花的时候,他们用温柔的眼光注视新生的鲜肉,对之仿佛有一种创造性的爱。
只是,这种感动非常短暂。当那个蚀烂症的病人发出“姑娘啊!姑娘啊”悠长、颤抖、有腔有调的痛苦叫唤时,引起的并不是张爱玲的同情,而是恨,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她对拖着长声的召唤听而不闻,直到一屋子的病人都醒了,看不过去,跟着叫:“姑娘。”她才悠悠地走出来应付,冷冷地说:“做什么?”
凌晨时,她去烧牛奶,抱着奶瓶走过病房到厨房去。多数病人都醒了,眼睁睁望着牛奶瓶,那在他们眼中比卷心百合花更为美丽。
她用肥皂洗没有盖子的黄铜锅,手疼得像刀割。锅上腻着油垢,工役们用它煨汤,病人用它洗脸。倒入牛奶的铜锅坐在蓝色的火焰中,像一尊佛坐在青莲花上,澄静、光丽。
美好如卖火柴的小姑娘手里的火柴发出的影像,不过也很快就消失了。“姑娘啊!姑娘啊”的叫唤声追踪到厨房里来了。
小小的厨房点着一支白蜡烛,她说:“我看守着将沸的牛奶,心里发慌、发怒,像被猎的兽。”
蚀烂症的病人死的那天,大家都欢欣鼓舞,一起缩到厨房里。有人用椰子油烘了一炉小面包,味道像中国的酿酒饼。
鸡在叫,又一个冬天的早晨降临。
战争的梦魇最终留在了张爱玲的记忆深处,有一些残酷,有一些沉痛。所以,那些战火下的人们表现出的为生存小计而盘算,为世俗的欲望而冲动,回想起来,她是宽容的。虽然她很少宽容。因为她切身体会过炮火的肆虐,生与死边缘的游走。但是她不曾为自己的冷漠而辩白,而是刻薄地自我批判着: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是惊心动魄。
只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一个都是孤独的。
【临水照花】
港大的岁月是张爱玲人生旅途的一个驿站,她求索而漂泊的心可以稍作休憩,可以沉静下来像一棵小苗汲取时代的养料,令自己的灵魂更为坚贞,更为劲拔有力。三年时间,张爱玲没有用中文写什么作品,不是她失去了才思,她是在积蓄,她在观察,她在默默地等待一个横空出世的机会。
张爱玲依然是孤独的,像一棵装饰于花坛边缘的小草,远观那一片她身外的花团锦簇,安心于自己的寂寞森森。或许,上天怜惜她的自尊自爱,到底送给她一个伴儿。于是,港大的校园里常常出现两个亲密的身影,一个高挑细瘦,难掩凌厉的气质;一个体态微丰,热情如一团火。这份友情绵长、舒缓,像流过田野里的小河,静静地滋润着张爱玲的青春岁月。
那个有些微胖的女孩子叫炎樱,名字是张爱玲起的。炎樱喜欢这个名字,有一点浪漫别致的意味。她被赋予了这个名字的意义,是成为张爱玲形影不离的朋友,获得参与她起起落落的人生的出场请柬。
炎樱是斯里兰卡人,有一半的中国血统,俏皮、活泼,与张爱玲的孤僻、忧郁完全不同。她们的性情就像两块凹和凸的石,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而张爱玲是炎樱命里的哲学家,她用传奇般的人生演绎着自己的学说,炎樱得以从她的角度体会奇妙而严酷的尘世;炎樱则是张爱玲命里的上上签,给她警句式的启示和预言,伴随她清冷而华丽的一生。
张爱玲对炎樱不仅依恋而且钦佩,这于她清高的个性来说,不可思议。在她的散文中,炎樱是出场最多的人物,她谈文化、谈感情、谈生活中细碎的小事情,每一次亮相必然成为“画龙点睛”之妙,有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彩。
炎樱道:“孤独地同一个男人在一起。”她对女人独特的观察和结论,常令张爱玲惊诧:“许多女人用方格子绒毯改制大衣,毯子质地厚重,又做得宽大,方肩膀,直线条,整个地就像一张床——简直是请人躺在上面!”
炎樱的机智、戏谑,似乎与张爱玲的尖刻相得益彰。而她偶尔也有触及灵魂的动人想法。她说:“每一个蝴蝶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她说:“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
张爱玲的思索多是深刻和敏锐的,有时让人打寒战。炎樱却不同,她温存的感悟像绵软的沙掠过心间。然而多年的相知相惜,她们深知对方的性情,像两个对弈的棋手,彼此的长短处早已心领神会。所以,张爱玲会请炎樱为自己的小说集《传奇》设计封面。那是晚清的一张仕女图,画着一个女人幽幽地摸骨牌,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仿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栏杆外,一个不对称的人形像个鬼魂似的突兀地出现,是一个现代人在好奇地窥视。张爱玲对这张封面欣欣然,她说:“如果这画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
张爱玲也欣赏炎樱在窘困面前的大无畏。香港沦陷期间,炎樱曾冒死进城看了一场卡通电影。张爱玲这样描述:“……回宿舍后又独自上楼洗澡,流弹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还在盆里从容地泼水唱歌,舍监听见歌声,大大地发怒了。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于众人恐怖的一种讽嘲。”
张爱玲和炎樱个性相异,但她们对生活的玩味态度倒是相似的。张爱玲是源于她的尖锐,看得透彻,乐于对活着的悲哀显示其不屑;炎樱则是带着一种亲切情感,她的玩味源自于享受生活乐趣。所以当她得到一块婚宴的蛋糕,有人让她“用纸包了放在枕头下,是吉利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炎樱说:“让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头放在肚子上面吧。”
张爱玲对炎樱的倚重,仿佛化解了她的孤独和自闭。每次她需要人陪的时候,炎樱都会出现在她面前,如陪她逛街、聊天等。她们也会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讨论文化和爱情。
炎樱喜欢张爱玲似乎不及张爱玲喜欢她更多。在某个冬天,她们在咖啡馆聊到天黑,炎樱坚持让张爱玲送她回家。
寒冷让张爱玲颤抖,她却没有拒绝。她能容忍炎樱的小自私,她告诉炎樱,姑姑常说她自私,“只有貘梦(炎樱),比你还自私。”她送炎樱回去,自己却要坐三轮车回去。她轻轻地反抗:“为什么我要把你送到家然后自己叫三轮车回去?我又不是你的男朋友,除非你出一半钱。”
这段送别的片段,被记录在张爱玲的散文中,她起名为《双声》。单是名字,便让人感觉到亲近的温暖。双胞胎被称为“双生儿”,张爱玲取其谐音写成文章,纪念她和炎樱在此生偶然而浪漫的相逢。
张爱玲有胡兰成的那段日子,她与炎樱、胡兰成常常三人对谈。“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苦竹”是他们常常提到的词,似乎有一种道不明的坚韧。胡兰成曾办过一本《苦竹》杂志,也是由炎樱设计封面:大红的底,大绿的衬。红是幽幽的中国红;绿是凄凄的苍绿。
炎樱似乎感染了张爱玲的尖锐,喜欢对比强烈的色彩,如悲喜相叠的人生。
胡兰成有一段精妙的话说张爱玲和炎樱。他说:“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炎樱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唯托梅花以陈词。”彼时,张爱玲对他说“我不爱你了,而你也早已经是不爱我的了”,算是分手。胡兰成便托炎樱说情。他的用意极为明显,不过“窗纸上的梅花”到底是个美丽的比喻。
独坐佳人有艳丽的梅花相伴,毕竟不寂寞了。张爱玲的生活正是由于炎樱的出现而射进一道耀眼的日光,金亮亮的,带着生气。
炎樱于张爱玲的意义,不只是年轻女子对友谊的珍视,她的存在延续张爱玲整个一生。张爱玲旁观着世事人情,她的人生也有人参与见证。这个角色便是由炎樱扮演。
张爱玲和炎樱是同船从上海赴港求学的,冥冥中注定了她们一生漫长而珍贵的缘。在港大期间,张爱玲几乎没有谈得来的朋友,只有炎樱。但粗枝大叶的炎樱有时却忽略了张爱玲的孤独和敏感。一次放长假,炎樱没有留言一人悄然返港,张爱玲得知后大哭。她的寂寞似乎因没有炎樱在身旁而无限放大,以致空对窗明几净,不知所措。
香港的生活结束后,张爱玲和炎樱都回到了上海。张爱玲的写作才能日益显露,直到创作生涯风生云起,炎樱都是这一华丽蜕变的见证者。炎樱不懂汉字,但她有她的想法。
张爱玲常常把故事用英文讲给她听,她或点头称赞,或蹙眉沉思,她知道那是朋友的心血,她珍爱亦如是。炎樱是张爱玲的灵魂伴侣,更是生活的伴儿。在张爱玲大红大紫时,每次出席社交场合,多数情况下都有炎樱陪伴。那种熙熙攘攘的场合,炎樱像是张爱玲的影子,贴身相伴,紧紧跟随。
时光如同江水,汩汩流逝,而人生走过一程又一程。在某一程,不得不与过去、与现在挥手作别。张爱玲与炎樱相伴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眼见着新时代到来,张爱玲离开了大陆,炎樱也去了日本。
张爱玲在香港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她想到了炎樱,某个晴好的天气,她登上了邮轮去投奔生命里最重要的好友。
或许是她的命里与那个小岛无缘,或许炎樱无法承受这份重托,张爱玲的东渡之行没有下文,炎樱并未能帮她找到工作。
这次旅日的失败也让张爱玲从依赖炎樱的情感中脱离出来。
她的孤傲和坚强给了自己力量。
张爱玲初到美国时,住在救济贫民的职业妇女宿舍。此时,炎樱也在美国,她们的缘转过世界大半个圈,又期期艾艾地连接上。然而,炎樱并没有给张爱玲安排一个住处。原因不得而知,可能有难言的隐处,也可能张爱玲孤僻的性子,不肯靠救济生活。不过,她们依然来往。张爱玲嫁给赖雅,炎樱是见证人。
她们晚年的时候,经历过人世的沧桑,两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又俏皮起来。那是1993年,炎樱给张爱玲写信,她写道:“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美丽,但George(炎樱的丈夫)说我这话是不诚实的——但这是真的,我年幼的时候没有人说我美丽,从来也没有——只有George说过,我想那是因为他爱我。我父亲没有说过,我兄弟没有说过,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没有说过,那我怎会觉得自己美丽呢?”
张爱玲在大陆重新风靡起来,她的心境已是波澜不惊了。
炎樱却为不能分享这个盛誉而遗憾,她说:“很怀念从前与你一起度过的生活。”
“……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它们回来寻找它自己。”炎樱的灵动感悟似乎预示了她和张爱玲的情。或许,张爱玲便是那只尘世里飞舞的蝴蝶,来寻找她前生的自己,只不过,那个自己已然涅槃,幻化成一朵娇美的花。那朵花是炎樱。于是,蝴蝶在花间徜徉、驻留,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