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漫步·马德里·痴情之困(2)
敏感的三毛,自然懂得与荷西相处的时日里这男孩的想法,也喜欢这个西班牙少年,但那并非爱恋,只是单纯的好感罢了。因而,在荷西眼中一旦出现爱情光芒,三毛便感到恐慌。自从舒凡之后,她的爱之心湖早已干涸,不愿有那不请自来的雨水浇灌其身。
爱情最大的绝望,不是失掉了爱人,而是失掉了爱的勇气和力量。当一颗枯槁的心面对丰润的爱意时,那斑斑锈迹和道道裂痕便成为可怕的阻挠,挡着爱的脚步,抵着爱的降临。
当荷西第一次因三毛而逃课后,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和第四次,每当那顶法国帽出现在楼下时,三毛的室友便喊着“表弟来了”,这声略带戏谑之音让她倍感焦虑。荷西之爱,让三毛困惑、畏惧甚至萌生逃离之念。终于,她告诫Jose,逃课是不好的,不要再发生这种事。然而荷西不为所动,依旧痴情地等候在三毛的楼下。在荷西眼中,即便只是与三毛逛街,也是一种极致的幸福,令其留恋不舍。
这朵单纯的爱之花,悄然间生根在三毛的精神花园里,虽不耀眼,却能抵挡风寒洗礼。盛开于百花尽皆凋零之后。
一日,天色阴冷,沉沉地笼罩着马德里的大街小巷,阴影像漫开的雨水散落在整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悬挂起蛛网般的晦暗,朦胧的月色渐渐退却了光环,顿成一个呆板凝滞的圆盘。
三毛与荷西如往常行走,后因天气过冷而搬了板凳坐在地下室的出风口。被冷风一阵阵侵袭周身的三毛,终于下定决心将自己对荷西的感情讲出来:“你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了。”
这句话如从屋檐上断裂而坠的冰柱,猝不及防地砸在荷西的头上。然而,这纯情的西班牙少年终稳定了情绪,颇为严肃地说:
你再等我六年好吗?让我两年念大学,两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就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愿望就是有一座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
此话确实真诚,本应让很多女孩为之动容,只可惜刚遭受初恋之殇的三毛此时已有戒备之心,拒绝外界的光和热,更对荷西的表白无动于衷。三毛觉得六年之约虽不乏浪漫之味,但对自己而言却像一次定数未卜的赌博,她实在拿不出如此勇气去等待荷西,因自己青春不多了。
三毛已经厌倦于手捧真心深恋上某人,她所渴求的是温暖的港湾,风平浪静、水波不惊的温暖和惬意,绝非痴痴地等待与守望。惊天动地和刻骨铭心,已成昨日。故而,三毛拒绝了荷西,她劝对方不要做梦,亦不要站在楼下的树旁等候,她厌恶这种无意义的纠缠。
三毛决心以绝情来结束自己在这男孩心中的爱梦,以免日后生出更多麻烦。当二人行至马德里皇宫的一个公园时,三毛停住脚步对荷西说,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他,日后永不要再来。
痴情的荷西仍然不舍离去,坚决要在原地目送三毛离开,然而三毛却狠狠地拒绝了他,如驱走一个令人恼怒的纠缠者,眸子里射出的皆是烦扰和不满。荷西突然操着成熟的口吻说:
好吧!我不会再来纠缠你,你也不要再把我当做一个小孩子,我们这几个星期的交往,你始终把我当做一个孩子,你说‘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了’,我心里也想过,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远不会再来缠你。
此时,暮色深沉,黑压压的如倒扣的锅底,空气闷绝,时间停滞不前。横遭拒绝的荷西,慢慢地向远处跑动,偶尔回眸看一眼三毛,口中则呼唤着“Echo”,又在这四个字母之后加上了“再见”。
少雪的马德里,在荷西被迫离开三毛之时忽然漫天飞舞起白色的鹅毛,雪花相互交织,相互叠加,充斥在整个沉郁的天际。荷西挥着帽子,奔走在一片草坡之上,频望着身后越来越小的恋人,终至消失。
望着悲伤离去的荷西,三毛转而陷入深深的自责,她猛地想起绝情的舒凡践踏她的爱情时的残忍和不屑,那记忆曾遭自己痛恨,如今自己却亲自重演这一幕,让纯情痴心的西班牙少年尴尬而痛苦地离开。但历经成长的她终于忍住了召回荷西的念头,把脸别过去,看着那黑色无际的另一侧。
爱情,是不能因怜悯和施舍而存在的,否则将是那漂亮的海边沙堡,一旦涨潮便荡然无存。构建爱之巢的关键应是相互吸引,一种强大的聚合力方能让爱之花常开不败。
终于,三毛的理智遏制了冲动,她偶尔轻扫一眼那空旷的雪地,才发现那顶法国帽消失不见了。
“他还会找我吗?”
三毛不确定年少的荷西是否会信守承诺,担心他继续追求自己该如何拒绝,毕竟那纯情的目光难以拒绝。幸而,荷西真的没再找三毛,只因他不想用死缠烂打让三毛厌恶自己,于是便消失在楼下那棵树边。即便在街上偶遇三毛,他也只是轻吻三毛的脸颊,然后知趣地离开,拖着一个眷恋不舍的影子。
敏感的三毛自然懂得荷西的不舍,但经过残忍爱之风暴洗礼的她,认为这男孩只是一时冲动罢了,不会持续多久。
但荷西的消失确实让三毛感到了孤独,因再无适于陪伴她的人了。那失去旅伴的孤苦,再一次折磨着三毛,像一阵劈头而落的黑色细雨,慢慢地湿遍她的全身。
从此,三毛开始了独自旅行,身边虽不乏追求者,但都难以顶替荷西。他就像一个善良的精灵,在三毛的世界怆然暂退,若要再次相逢,已是遥遥无期。
【西柏林不相信爱情】
三毛在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结束了两年的学习,原本父母让她返台,但此时她已习惯了孤旅的自由和静思的畅快,所以离开了伊比利亚半岛,转而去了德国。
那时,三毛已非当年初入马德里的小女孩,她在一个岛上做了三个月的导游,换来机票和旅费,携着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的毕业证书赶赴西柏林,随后申请进入自由大学哲学系就读。
这次德国之旅,是三毛修行之道的又一次提升,性格、心境、脾气,皆由此得以修葺。脚下的路五彩斑斓,有黑的肥沃,有黄的沧桑,亦有白的纯洁……脸上的沟纹因风霜的袭扰而深陷,脚底的茧子因坎途的颠簸而坚实。
德国是哲学之都,黑格尔、康德、尼采、海德格尔……
一大批站在智慧高地的先辈都诞生于此,冥冥中呼唤着三毛的到来。
校方在审阅了三毛的资料后,虽对其资历表示认可,却提出让她拿到高级德文毕业证书以快速掌握德语的要求,否则她将无法进行学习。
三毛开始了魔鬼式的德语攻关。每日,她都要上五六个小时的课程,下课后将其他时间也用于听说读写训练。从早到晚,三毛的脑中只有德文字母。枯燥的生活,单调的周而复始,把三毛推进了与马德里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舒凡曾说:三毛是一个很要强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要最好、最强和最高,有时在别人看来一条直线已经画得很直了,但是她却拼命画得更直。
人言偏执者虽执拗倔强,却也最易通向成功之路,因其眼中只有一个目标,心中只有一个梦想,做事便简单干脆,不受琐碎之事烦扰,亦不会偏离方向,在芸芸众生中迷失自我。三毛便是偏执的,对文字的执着追寻,对舒凡的苦苦单恋,对人生的默默寻觅……皆可见其偏执的一面。
三毛曾回忆:“德国人凡事认真实在,生活的情调相对地失去了很多,我的课业重到好似天天被人用鞭子在背后追着打着似的紧张,这使我非常不快乐,时间永远不够用,睡觉、吃饭、乘车都觉得一个德国生字在我后面咻咻地赶。”
好在这苦行女已习惯独闯江湖,这残酷的日子并未折损她的热情与朝气,反而激发了她艰难行路的勇气,其好强、好胜的本性如被惊起的巨浪,回荡着青春岁月的最后峥嵘。
生存依然艰难,虽有家人邮寄生活费,但德国的花销却比西班牙高出不少,因而三毛常拮据度日,黑面包和饼干,成为她三餐的主食。每逢日落,三毛独坐在公寓的椅子上,当视线穿过那半透亮的玻璃时,远处迷蒙的景致遂令三毛乡愁顿生,忆起那逝去的人,远去的事,遗落的整个世界……
肠胃的孤独,远不能和心灵的孤独同日而语。身在西柏林的三毛,再次面对语言不通、习惯不同的异乡人,仿佛她进入了旁人的领地,成为一个弱势的入侵者,身上还残余着旅途的疲惫和寂寥。唯一的寄托便是与家人通信,然而由于相隔大洋,信件往来已不能填满三毛的空虚,那份思乡之情撕心裂肺地拉扯着她的心。最后,三毛交了一个德国男友,以此来打发寂寞。
男友名叫约根,典型的日耳曼人,脸色严肃,个性刻板,举止傲慢,他的粗犷和呆板不能滋润三毛远离家乡的干枯之心,更难以体味到三毛的孤独。花前月下不属于他们,小道漫步不属于他们,属于他们的只有灯下共同学习的记忆。三毛虽不讨厌约根,但最终还是和他分道扬镳,由此陷入更深的孤独之中。
无人倾诉,便将倾诉流入内心;无人理解,便将理解放逐天空。三毛独锁自己于房间,让眼泪倾泻在床单、枕巾上。
这是她苦旅中最煎熬的时刻,承受着难以排遣的抑郁与惆怅。
为缓解压力,三毛跨越冷战的产物——柏林墙,来到民主德国的境内游玩一番,结果回来后一病不起,在医院的病床上待了半月之久。
自伤,又一次裹住了三毛。究其根本,便是三毛以空爱之心去寻乏爱之人,其果必然是伤人害己。
日子一久,生活费便所剩无几,三毛翻遍报纸,终于找到香水模特的工作。在顺利通过面试后,她只用十天便赚来200美元,维持其两个半月的生计。在这囊中羞涩的时节里,不肯轻易打开的口袋让三毛懂得了节约与珍惜。
经过九个月的苦读,三毛通过了高级德文班的考试,拿到德文教师资格证书,这便意味着她跨过了生涩难懂的语言关口。1970年夏,三毛收拾行囊,来到伊利诺大学进修陶瓷专业。
三毛虽未停止独行之旅,却已悄然疲惫,只是她尚未自知罢了,而当她一旦察觉时,便会体味到肩膀的酸、脚踝的痛、眼界的空和心境的荒凉。
陶瓷与哲学一样,都与三毛似乎无因缘联结,却促使三毛一往情深地追随。
进入伊利诺大学之后,专业的严密性让三毛望而却步,顿陷入绝境中。此时,居留遂成第一难题,三毛左右为难。
无论这苦行女有多么狂野,其心中压抑许久的思乡情亦是难以按捺,日子久了遂成被镇压的妖鬼,悚悚然地意欲重入人间。
新的环境并未让三毛换了心境,新的追求者也未让三毛动容,反而那怀旧情结从三毛沉睡的心际破土而出,如遭受催生一般刺痒。四年的游荡,让这苦行女历经坎坷,只有那远方的惦念在无时无刻地召唤她归去。
倦鸟知返,三毛亦逃脱不了,远隔大洋的台北,吹响了若隐若现的一阵汽笛,让三毛这条漂泊之舟得悉号令,那奔驰不羁的心境复归安宁,她渴求的远行终于得以停歇,她决定回归家乡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