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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爷们儿”是种病:高强度社交综合征
女人本就丽质天成,男人则需岁月磨砺。阳刚之气,风险多多,容易流逝。须远离脂粉,只同男人惺惺相惜。
——卡米尔·帕利亚(Camille Paglia),费城艺术大学人文与媒体研究教授1
当今的年轻人把数量惊人的时间花在了电子游戏和观看色情内容上,与此同时他们也自觉自愿地强迫自己与社会相隔离,在两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因果链条里,羞怯(shyness)扮演了非常关键的角色。
传统意义上,羞怯暗示了一种对于被拒绝的恐惧,害怕被某些社交群组或者个人视为不可接纳的,例如权威或者期望讨好的人(如群组中的异性成员)。在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我们进行了针对青少年和成年人的羞怯的前沿科学研究工作,有40%的美国人把自己评价为羞怯的人,或者本质上是羞怯的。同样百分比的人报告了自己曾经在过去非常羞怯,但是后来克服了其负面影响。还有15%的人说他们的羞怯是受到某些环境诱发的,譬如相亲或者公开表演。也就是说,只有大概5%的人从来没有在任何时候感到过羞怯。
然而,在过去的三十年里,羞怯者的百分比正在节节上升。在印第安纳大学东南分校(Indiana University Southeast)羞怯研究中心2007年进行的一个学生调查中,84%的受访者说自己在人生中的某些时候感到过羞怯,43%的人说自己现在依然很害羞,只有1%的人说自己从未害羞过。在那些当前仍然害羞的人里,有三分之二的人会说他们的羞怯属于个人问题2。这种对于社会拒绝的深度恐惧,一方面是由科技的发展带来的,因为技术把人与人之间面对面的直接接触——譬如与他人交谈、寻找信息、购物、去银行、从图书馆借书,以及其他很多活动,都缩减到了最低程度。互联网几乎可以为我们做一切事情,而且更快、更精确,也用不着我们进行人际沟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线沟通实际上打开了极度羞怯者的世界,让他们能够更轻松地在非同步的网络世界里与他人接触。但是与此同时,我们认为这样也会让他们更难以在真实世界中与他人建立关系。如同一位研究者贝尔纳多·卡尔杜奇(Bernardo Carducci)所记录的:
……技术的日新月异正在从本质上影响着人际沟通,我们正在体验着更为结构化的电子化互动过程,却越来越少有自发的人际互动,也就更少有机会从中开发和实践人际沟通技巧了,譬如谈判、发起谈话、解读身体语言和面部表情线索,而这些技巧对于结交新朋友和培养更亲密的关系至关重要。3
传统意义上的羞怯是愿意与人交往,但是害怕自己可能因为无法留下好印象而被拒绝;而羞怯的新型变种却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做而根本不愿意有社交接触,继而竭尽全力地距离他人越远越好。因此,这种新型的羞怯会持续地自我强化、内化;更有甚者,即便是缺乏和大多数人的接触,自己仍然茫然不觉。如此这般,就有太多的羞怯者在跟自己的老板、专家接触的时候,或者在不熟悉的情境里,抑或在一对一的异性交往中,行为失当或者丑态百出。
除了羞怯者数量的持续增加之外,今天不同于往昔的情形是年轻男性的羞怯已经不再是惧怕被拒绝,而更多的是社交无能——不知道该做什么、在什么时候做、在什么场合做和怎么做。曾几何时,多数年轻男性都会跳舞。时至今日,小伙子们却甚至连怎么找个共同话题都不知道了,他们在社交圈子里不知所措,就像语言不通没法问路的外国游客一样。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不知道面对面交流时的措辞方法,那是一整套言语的和非言语的规则,能让人们相互之间舒适地交谈和聆听,并且能让对方给予良好回应。这种人际交往技能的不足在年轻男性面对自己心仪的女性的时候表现得尤为严重。
缺失这种在比较亲密的人际情境中必不可少的、关键的人际交往技巧,导致了一种畏缩不前、规避风险的策略。女孩和女人等同于失败的可能,安全等同于退缩到线上和虚幻世界,经年累月的实践使其更亲切、更可靠,如果是电子游戏的话,还更为可控。数字化的自我越来越不喜欢真实世界中的“操作符”,于是羞怯也逐渐在进化中扭曲变形。自我(ego)是中场核心组织队员,性格是观察员,而整个外部世界就被缩小为一个男孩的卧室。如此这般,我们只能说羞怯既是引发问题的原因,也是过度玩电子游戏和看色情片的后果之一。如同我们调查问卷中另一个年轻男性的评论:
打电子游戏和看色情片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我一直都是相貌平平,真的恨透了那种筋疲力尽却两边不讨好的生活。花销大、做人难,而且屡战屡败。我觉得自己跟所有认识的女孩或女人的人际关系都毫无意义,只跟爷们儿交往,时不时地看看黄片儿,日子过得倒也逍遥。
重友轻色:高强度社交综合征
在电影《窈窕淑女》(My Fair Lady,改编自萧伯纳的戏剧剧作《卖花女》)中,男主角雷克斯·哈里森(Rex Harrison)刚刚成功地把一个贫穷的卖花女点石成金,变成了一个光彩照人、优雅精致的贵妇人,由奥黛丽·赫本(Audrey Hepburn)扮演。尽管卖花女竭尽全力彻头彻尾地改变了自己,他却并未对她有丝毫的爱怜之情,这让女主角痛不欲生,而男主角却因此对她弃如敝屣。之后哈里森对他的朋友们唱起了哀悼之歌:“女人为何不跟男人比比?”4
如同歌词所言,这个故事揭示了据我们认为很大一部分男人所共有的价值观和态度:更愿意与男性朋友为伍,而不是同女性建立关系。
关于这种态度,更近的一个例子可以在一部1999年的浪漫喜剧《窈窕美眉》(She's All That)里看到,这部影片由小弗雷迪·普林兹(Freddie Prinze Jr.)和瑞切尔·蕾·库克(Rachael Leigh Cook)主演。在扎克(普林兹饰)人见人爱的自私女友丢下他跑去跟了一个真人秀的明星之后,扎克自我安慰的方法是让自己相信她可以被自己高中里的任何女孩所替代。他的一个狐朋狗友不同意他的观点,于是就跟他打赌,赌他没本事在六个星期之内把一个人见人嫌的蠢女孩莱尼(库克饰)点石成金变成舞会皇后。在扎克万般讨好莱尼并且向她反复保证自己的这些努力并不是一个恶作剧之后,莱尼开始和扎克交往并且同意由他姐姐帮她化妆,把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在她的外貌变得美丽之后,扎克才开始真正被她吸引,然后对她有了真正的爱慕之心。
同几位研究合作者莎拉·布恩思基尔(Sarah Brunskill)和安东尼·费雷拉斯(Anthony Ferreras)一起,津巴多把这个现象命名为“高强度社交综合征”(Social Intensity Syndrome,简称SIS)。这种“过度阳刚”现象的典型表现是:对始终有其他男性在场的社交情境情有独钟。对于“局外人”或者没资格加入的人的排斥越强烈,并且在小群体内部每个男性的卷入程度越深,这种社交情境的吸引力就越大,这种关系的性质也就越强烈。这种社会群组的典型例子有军队(尤其是在新兵训练营里或者出任务的时候)、黑帮、有身体接触的体育运动(诸如美式橄榄球、英式橄榄球等等)、健身迷群体以及兄弟会。当感觉自己是这样的一种“纯爷们儿”社交群组的一分子的时候,男人会体验到正向刺激,例如皮质醇的分泌、肾上腺素系统的激活,或者睾酮水平的提升。久而久之,男性就会适应这种高强度社交,并且更喜欢这种社会接触形式。
从好的方面看,很多这类组织教会了男性如何跟其他男人一起工作,这对于整个社会而言是至关重要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无意识水平上,这种程度的高强度社交逐渐变成了大家期望的群组功能的基准点。一旦与这种高强度的社交群体环境相分离,譬如不得不参加男女都有的聚会时,或者在家庭环境中,男人们很快就会感觉到孤独寂寞并且百无聊赖。如果离开这样的高强度社交群体,男性有可能体验到脱瘾症状;他们之前在这种全男性社交群组里面参与的时间越长、程度越深,症状就越明显。
每逢重大体育赛事,这种现象就达到了高峰,譬如世界杯决赛或者超级碗周日。这时候,男人们宁可和一群陌生人一起待在酒吧里,观看身披铠甲的新英格兰爱国者队的首发四分卫汤姆·布拉迪(Tom Brady),也不愿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同一丝不挂的詹妮弗·洛佩兹(Jennifer Lopez)共度良宵。某知名色情网站新近发布的一份报告也确证了这种现象。在第48届超级碗比赛进行的时候,网站流量的下降程度令人吃惊,尤其是在丹佛和西雅图这两个城市,因为参加决赛的正是这两个城市的球队。比赛刚一结束,在美国和加拿大全境就可以看到一个显著的流量高峰,全球的流量也有一个稍微小一些的尖峰5。
然而,深藏于内心的大男子主义或者“男子汉气概”是把双刃剑。对于年轻的异性性取向男性来说,他们又不敢相互过度亲近或者私密,因为害怕显得女性化或者像同性恋,或者害怕降低群体的凝聚力和士气。这就会促成一种和其他男人保持一定物理距离的表面化规则,除了击掌庆贺、撞胸或者拍拍后背之外都不能接受。如同一位陆军士兵对我们说的:
在士兵社会或者战斗阶层的男人们之间有着非常大的情感鸿沟。男性会和自己关怀的另一个男性沟通,但是有一条清晰的情感界限不可逾越。这种观念在各种层面上都根深蒂固:同伴之间,男人们应该自力更生,除了自身的逻辑之外不被任何事情左右。男人参战的原因不是因为被别人说服,而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义不容辞,需要挺身而出。在充满竞争的环境里,男人的友谊靠的是为自己的团队出力:他们知道自己的生命会随着时间贬值,但是技能不会。显示出担心,就是怀疑他们在竞争中的能力,也就是损害了群组的动力;又或者是害怕他们的表现不佳,也就相当于让他们跟整个群组竞争;最后,这种担心简直跟女性婆婆妈妈的唠叨一模一样。
对于那些处于高强度社交状态的男性的可能行为,我们可以作一些很有趣的预测。从这样的群体中脱离产生的负面作用,会导致他们去参与更刺激的活动,譬如极度冒险的爱好或者行为、争执和打斗、酗酒、采用奇怪或者死板的饮食习惯、赌博、飙车。他们也可能会用越来越负面的态度看待男女差异。他们会花更多的时间泡在显得“很够爷们儿”的男性群组里,例如在运动主题酒吧里看比赛,甚至是参加假想的橄榄球或者棒球联赛。他们没法找到任何跟女性的共同语言。他们的女性朋友即便存在,数量也少得可怜。
在这群人之间,短信常常是唯一的沟通方式。这不仅仅是因为方便,而且能让他们用更被动的方法按自己的节奏跟人交流。有些新的手机应用让这种趋势更加离谱,例如BroApp,可以在预定的时间自动发信息给自己的女朋友或者伴侣。创作者在他们的网页上提供了这样的解释:“BroApp是一个给兄弟们帮忙的应用。现在大家都忙得团团转,经常忘了给自己的伴侣发甜言蜜语。我们发明了BroApp来帮忙,有了它,即便你忘了亲手写个信息发出去,你的情意仍能够送达爱人。BroApp提供了亲密关系的无缝外包服务。”6如果方便奶酪是一个手机应用的话,可能就跟BroApp差不多。它似是而非地把真东西山寨了,但又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儿,总是差点什么——实际上,是差得远。如果一个人连自己亲手发个“我爱你”或者“想你了”之类的消息都做不到,那何必还要维持关系呢?
一些人甚至会出现记忆扭曲,在他们回忆自己在充满男人味的群组里面的经历时,好的一面会被夸大,不好的一面会被忽略。
为了解决这种“兴奋不足”的问题,军队的成员们有时候会去寻找执行任务的机会,或者跑到其他有很多这种高强度社交群体成员的地方,譬如我们会见到士兵们在部队医院的大堂里聚集。而热爱体育运动的平民男性则可能会成为球队的“狂热支持者”。
高强度社交综合征的另一个特征是与家庭或者配偶的关系不佳。这样的男性更可能虐待自己的配偶,尤其是在喝多了之后;并且更有可能离婚或者分居,而在加入这种强社交的群组之前,他们和配偶之间的关系本来是不错的。他们也更有可能会对女性有普遍性的不满,将她们视为永远不理解自己的“另一种人”;所以他们不喜欢那种与地位对等女性的两厢情愿的亲密关系,却对于黄片儿、嫖娼或者色情按摩更感兴趣。
让人左右为难的是,男人们会对这种男性群体环境的刺激水平习以为常,但却并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获得亲密感。当他们进入两性混合的环境中时,就会产生社交焦虑;继而当他们面临跟女性发展亲密关系的机会时,则会力不从心,无法产生性唤起。在一个新近的研究中,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年轻士兵说自己有阳痿症状7。最近的其他研究在年轻平民男性中也发现了相似的情况,尤其是在色情片随着高速互联网进入千家万户之后,性功能障碍的比例有显著的上升8。
高强度社交综合征今天已经遍布全世界。在日本,年轻男性对于性的态度越来越冷漠,即便是已婚夫妻之间的性生活也日趋减少。日本家庭规划协会(Japan Family Planning Association)最近报告的数字显示,16~19岁的年轻男性中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对性毫无兴趣,比2008年时的估计翻了一番;每10对已婚夫妇中有4对报告在一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里没有性生活9。这些现象已经非常普遍,以至于这些男人有了自己特殊的称呼:soshoku danshi,即“食草族”;与之相对,仍然对性感兴趣的男人则是“食肉族”。
在我们的调查中,一份来自于纽约巴德学院(Bard College)的男生的回应让我们唏嘘不已:
我必须承认,在我的一生当中还没有经历过任何真正的身体上的亲密关系。我是一个完全外向的人,有着自己的亲密伙伴(男性)群体,也有一堆其他的朋友(其中包括了一些女性)。但是面对女性的时候我总是不知所措。我感觉自己没法真正地跟她们沟通,于是就会把她们跟男性一视同仁地对待,于是她们也就会把我当成朋友而不是谈恋爱的对象……我的确更喜欢和自己的朋友们待在一起,一群小伙子在一块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在阅读电子书《男性的衰落》之后,另一个小伙子在我们的论坛上留言:
这本书深深触动了我。我从小没有父亲,十几岁的时候花很多时间打游戏,而且沉溺于色情片。18岁的时候,我参军入伍成为了一名步兵。军旅生涯中大家团结得非常紧密。2009—2010年我被派往阿富汗执行任务。现在我已经退伍了,但发现自己对当年的战友之情非常怀念,有时候甚至希望另一场战争爆发,这样我就有借口重新入伍当兵了。我对校园生活很不适应,发现自己难以集中精力。我在社交场合也感到非常尴尬、羞涩,跟女性的交往也很失败。尽管我没有继续生活在父母家里而是自己住,并且有两个女性室友,我还是感觉自己与世隔绝、非常孤独,并且沮丧抑郁,有时候甚至想到过自杀。我现在22岁了,正在挣扎着改变自己的生活。我亲身体验了这些东西对我的生活产生的影响……我感到作为一个男人,我们所处的环境正在变化,我们身处这种新转变之中,但是旧规则仍然适用。于是我们进退维谷,不知所措。
我们真的期望他的故事不是这么司空见惯,但是我们访谈的很多士兵都跟我们分享了类似的经历。在本书的附录2中,可以找到一个测量高强度社交综合征不同因素的量表。
提要
传统意义上的羞怯是愿意与人交往,但是害怕自己可能因为无法留下好印象而被拒绝;而羞怯的新型变种却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做而根本不愿意有社交接触,继而竭尽全力地距离他人越远越好。
患有高强度社交综合征的男性只愿意和哥们儿待在一起,对于家庭或者夫妻生活反而力不从心。
过度阳刚带来的不是雄性的崛起,而是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