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梁启超序

曾文正者，岂惟近代，盖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岂惟我国，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然而文正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其所遭值事会，亦终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并不朽，所成就震古铄今而莫与京①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信否尽人皆可学焉而至，吾不敢言；若曾文正之尽人皆可学焉而至，吾所敢言也。何也？文正所受于天者，良无以异于人也，且人亦孰不欲向上？然生当学绝道丧人欲横流之会，窳败①之习俗以雷霆万钧之力相罩相压，非甚强毅者固不足以抗圉②之。荀卿亦有言庸众驽散则劫之以师友③。而严师畏友又非可亟得之于末世，则夫滔滔者之日趋于下更奚足怪！其一二有志之士，其亦惟乞灵典册④，得片言单义而持守之，以自鞭策，自夹辅，自营养，犹或可以防杜堕落而渐进于高明。

古人所以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日三复，而终身诵焉也，抑先圣之所以扶世教正人心者，《四书》《六经》⑤亦盖备矣。然义丰词约，往往非末学所骤能领会，且亦童而习焉，或以为陈言而忽不加省也。近古诸贤阐扬辅导之言，益汗牛充栋，然其义大率偏于收敛，而贫于发扬。夫人生数十寒暑，受其群之荫以获自存，则于其群岂能不思所报？报之则必有事焉，非曰逃虚守静而即可以告无罪也明矣。于是乎不能不日与外境相接构，且既思以己之所信易天下，则行且终其身以转战于此浊世，若何而后能磨炼其身心，以自立于不败？若何而后能遇事物泛应曲当⑥，无所挠枉？天下最大之学问，殆无以过此！非有所程式而养之于素，其孰能致者？

曾文正之殁，去今不过数十年，国中之习尚事势，皆不甚相远。而文正以朴拙之姿，起家寒素，饱经患难，丁⑦人心陷溺之极运，终其生于挫折讥妒之林，惟恃一己之心力，不吐不茹，不靡不回⑧，卒乃变举世之风气而挽一时之浩劫。彼其所言，字字皆得之阅历而切于实际。故其亲切有味，资吾侪当前之受用者，非唐宋以后儒先之言所能逮也。

孟子曰“闻伯夷之风者，懦夫有立志”，又曰“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况相去仅一世，遗泽未斩，模楷在望者耶！则兹编也，其真全国人之布帛菽粟⑨而斯须⑩不可去身者也。

丙辰二月朔新会梁启超

①《左传·庄公二十二年》：“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杜预注：“京，大也。”

①窳败：腐败，败坏。窳音yǔ。

②抗圉：抵抗。圉音yǔ，防御。

③语出《荀子·修身》，意为平庸的大众过于懒散，需要良师益友来辅助、矫正。荀卿即荀子。

④乞灵典册：从先人的经典著作中乞求寻找灵丹妙药。

⑤《四书》《六经》：习称“四书五经”，六经比五经多“乐经”，久已失传。

⑥泛应曲当：得心应手地处理各种问题。

⑦丁：当，遭遇。《后汉书·岑彭传》：“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⑧不吐不茹，不靡不回：不吐不茹即不欺软怕硬。不靡不回即不退缩、不退让。

⑨布帛菽粟：衣服和粮食，形容本编的重要性如同日用品。

⑩斯须：一会儿、瞬间，犹“须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