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普法战争(7)
索瓦日先生脸朝下,直着身子向前扑倒;莫里梭个子高些,摇晃了几下,才仰面横倒在同伴身上。鲜血从被打穿的制服前胸处涌了出来。
普鲁士军官又下了命令。
他的手下人分头行动,随即带了些绳子和石头回来,绑在两个死人的脚上,然后把两具尸体抬到河边。
瓦勒良山依旧轰鸣,整个山顶笼罩在蒙蒙的灰霾中。
两个士兵抬着莫里梭的头和脚。另外两个用同样的方法抬着索瓦日先生。两具尸体被使劲来回摇荡了几下,远远地抛出去,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头上脚下,直着被脚上拴的石头拖进河里。
河水溅起来,冒水泡,翻腾荡漾了几下,接着归于平静,轻轻的涟漪一直漫延到岸边。
血水浮了起来。
不以为然的军官咕哝说:“现在轮到鱼来吃他们了。”
随即,他向那所房子走去。
他忽然望见草丛中的那一兜鱼,提起来仔细瞧了瞧,笑嘻嘻地喊道:“威尔海姆!”
一个系白围裙的士兵跑了过来。普鲁士人把两个被枪毙之人钓的鱼扔给他,吩咐道:“趁这些鱼还活着,立刻把这些小东西给我炸一炸,味道肯定好极啦。”
说完,他享用起了烟斗。
米隆老爹
烈日烘烤了原野一月有余,一片欣欣向荣在炙焰骄阳下绽放。一望无垠的大地郁郁葱葱,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平原上星星点点的诺曼底农庄,从远处看就像是一片片被山毛榉围住的小树林;而当走到近前,推开农庄破旧的栅栏时,人们又会以为眼前看到的是一个大花园,因为所有那些像农民一样枯瘦的老苹果树都正花枝灿烂。乌黑曲折的老树干排列在院中,向天空展示它们光彩照人的拱顶,有的白亮,有的粉红。淡淡的苹果花香中混杂着牲口棚敞开时散发出的浓烈气味,还有母鸡爪下的厩肥在发酵时散发的蒸气。
正午时分,这一家人正在门前的梨树阴下吃饭,他们是:父亲、母亲、四个孩子、两个女佣和三个男工。他们很少说话,喝过浓汤后,又揭开了满满一盆土豆烧肉。
一个女佣时不时起身,去地窖斟一罐苹果酒来。
男主人是个壮硕的汉子,约莫四十岁,他一直凝视着屋前的一条葡萄藤,这株葡萄还没有长叶子,藤条像蛇一样在檐下蜿蜒盘绕,沿着墙壁伸展。
终于,他张口了:“老爹种的这条葡萄藤今年芽发得早,也许能长出果子来。”
女主人也转过头去看那株葡萄藤,一言不发。
那正是老爹被枪杀的地方。
那是在1870年战争期间,普鲁士人已经占领了整个诺曼底地区。费德尔布将军[20]还在率领着北部军顽强抗敌。
当时,普军的参谋处就驻扎在这个农庄里。农庄主是个上了岁数的农民,名叫皮埃尔,人们叫他米隆老爹。他接待了他们,并尽可能把他们安顿好。
一个月来,普鲁士先头部队一直待在村里侦察情况。尽管远在十法里外的法军一直按兵不动,但是,每天夜里,总会有些普军的枪骑兵失踪。
只要是单个或三两成组派出去的侦察兵,一个都没有回来。
然而到了转天早上,人们就会在田地、巷子或沟壑中发现他们的尸体。他们的马也倒毙在大路上,颈项被人一刀割开。
这些暗杀活动似乎是同一伙人干的,但始终找不到凶手。
于是,普鲁士人在当地施行恐怖的镇压。农民们往往因为一个捕风捉影的被告发就遭到枪决,妇女们也被关押监禁;他们甚至想用恐吓的手段从孩子们嘴里套出一些信息,但却一无所获。
然而,一天早晨,有人瞧见米隆老爹躺在自己家的马厩里,脸上有一道刀伤。
当天,在距这个农庄三公里远的地方,又有人发现了两个被捅穿肚子的枪骑兵。其中一个手里还紧握着血迹斑斑的马刀。看得出他曾经自卫过,与凶手进行过搏斗。
立刻,一场军事审判就在农庄前的空地上开庭了,老爹被押了上来。
他那年六十八岁,身材矮瘪瘦小,有点驼背,两只大手却像蟹螯一样有力。一头稀疏的枯发仿佛幼鸭绒毛般细软,裸露的头皮随处可见。脖子上皱巴巴的褐色皮肤暴露出青筋,从下巴那儿钻进去,游走到鬓角又钻出来。在当地,米隆老爹的吝啬和难打交道是出了名的。
他们命令老爹站在一张从厨房搬到外面的小桌子前,前后左右有四个士兵看守。五名军官和一位上校坐在他对面。
上校用法语问:
“米隆老爹,自从到了这里,我们对您完全满意。您对我们总是很帮忙,甚至可以说很关心。但今天,您却受到了一起可怕的指控,必须要弄个水落石出!那么,请问您脸上那道伤是怎么来的?”
庄稼汉没有回答。
上校换了副口气:
“你的沉默就暴露了你的罪行,米隆老爹,但我要求你回答我,听见没有?你知道今天早上在十字架附近发现的两个枪骑兵,是谁杀的吗?”
老爹忽然斩钉截铁地说:
“是俺。”
上校吃了一惊,两眼紧盯犯人,沉默了片刻。米隆老爹面无表情,带着乡下人独有的木讷,两眼低垂,就好像正在和本堂神甫对话。唯一显露出他内心慌乱的,就是他在一下、一下地咽着口水,好像喉咙被人掐住了似的。
老爹的家人——儿子让、儿媳妇和两个孙子——正站在他身后十步远的地方,神情恐慌又沮丧。
上校问:
“那么,你可知道,这一个月来的每天早上,在野地里找到的我军侦察兵都是谁杀的?”
老爹依然用粗人的木讷语气回答:
“俺。”
“全都是你杀的吗?”
“全都是,是的,都是俺。”
“就凭你一个人?”
“俺一个人。”
“那么,告诉我,你是怎么干的。”
这一下,老爹反倒有点慌了,因为如此一来他得说上很长一段话,这倒把这个庄稼汉难倒了。他磕磕巴巴地说:
“俺晓得啥啊,俺?是咋样,俺就是咋干的。”
上校逼问道:
“我告诉你,你必须全部给我说出来。所以,你最好马上讲,你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家人正在他身后关切地听着,老爹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会儿,突然把心一横:
“俺记得那是个晚上,是你们来的第二天,大概晚上十点的样子。你,你的兵,抢走了俺五十埃居[21]的草料、一头奶牛和两只绵羊。当时想:要是再拿俺二十埃居,俺就去找他们讨回来。哦……俺心里还存下了一件别的事,待会儿再说。就在那时,俺望见了你们的一个骑兵坐在谷仓后面的水沟上抽烟斗,俺就取下镰刀,悄悄从后面摸过去,他什么也没听见。一下子,就一下子,俺像割麦穗似的割下了他的头,他连哼都没哼一声。你得去水塘底下找,才会在一只装煤的袋子里找到他,里面还有一块抵栅栏的大石头。”
“俺那时就打算好了。俺把他全身的行头,从靴子到帽子,全都扒了下来,然后藏到院子后边马尔坦家那片森林的石灰窑里去了。”
老爹闭上了嘴。
军官们惊得面面相觑。后来,审讯又开始了,他们听到的情况如下:
在第一次杀人得手后,老爹一心就只想着“杀普鲁士人”。他对敌人怀有刻骨的、凶悍的仇恨,那是既视财如命又热爱祖国的乡下老汉才能特有的。正如他说的那样,他心里存了打算。
他又等了几天。只要对征服者们表现出谦卑、服从和殷勤,他就能任意来去出入。每晚,他都能窥见有传令兵出发;在和士兵们来往时,他也学会了几句必备的德语。一天晚上,他听见骑兵们要去的村庄名字后,也跟着出门了。
他出了院子,溜进森林,来到石灰窑,顺着长长的坑道摸到尽头,在地上找到了死去的普鲁士人的军装,穿在自己身上。
然后,他在田野里转了一会儿,为了不被人发现,他傍着土坎爬行,尽量隐蔽自己。即便有细微的一丝声响,也会惊得他屏气凝听,像个盗猎者那样心惊胆战。
等他认为到时候了,便摸到大路边上,躲在一片灌木丛中,继续等待。终于,将近午夜时分,干硬的土路上传来了疾驰的“嘚嘚”马蹄声。他把耳朵紧贴在地上,听准了来的只有一名骑兵后,就准备起来。
那个枪骑兵携带紧急公文策马飞奔而来。一路上,士兵瞪大眼睛,竖起耳朵,警惕地看路。等到相隔不到十步,米隆老爹突然横闯进路中间,负伤似的爬着,用德语大呼:“救命!救命呀!”骑兵勒住马,辨认出这似乎是个从马上摔下来的普鲁士人,以为他受了伤,便下马没有防备地走上前。等他刚刚对着陌生人俯下身去,肚子中间已经插上了一把又长又弯的马刀。骑兵立刻断了气,哼都没哼一声,身体摔倒在地,抽搐了几下。
这个诺曼底人,像普通的庄稼汉那样,嘴笨得说不出来,心里却乐开了花。他爬起来,也许是为了找乐,又割断了死人的喉咙,然后把尸体拖到沟边扔了下去。
那匹马还在安静地等着他的主人。得胜的米隆老爹跨上马鞍,向着原野深处疾驰而去。
一小时后,他又看见两个归营的枪骑兵并辔而来。他径直朝他们奔去,嘴里又用德语大呼:“救命!救命!”两个普鲁士人认出了军装,便毫不怀疑地由着他近前来。老爹像子弹一样迅速从两人中间穿过,一手马刀,一手用枪,一下一个,把两人同时干倒了。
接着,他又把两匹马——因为是敌人的马!——也给宰了。然后,他悄悄摸回石灰窑,把一匹马藏在了阴暗的坑道深处。他在那里脱掉军服,重新换上自己那套破衣烂衫,然后回家倒在床上,一直睡到天亮。
接连四天,他一直没有出门,就等着避开缉捕的风头;但等到第五天,他又出去了,并且用同样的计谋再杀了两个敌军士兵。从此,他一发不可收拾,每天晚上都神出鬼没。这个孤胆骑士,这个死亡猎手,有时忽然在这里,有时忽然在那里,披着月光从荒野上飞驰而过,专杀普鲁士人。每次任务完成,老骑士都任由身后的尸体丢在路上,自己则回到石灰窑坑道的尽头,把马和军服藏起来。
转过天来,接近中午,他又能若无其事地带些水和燕麦去喂地道深处的坐骑。这次,老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点都不吝啬粮食,把马喂得饱饱的,因为他需要它肩负起重要的使命。
但就在前一天晚上,被他袭击的两人中的一个有了防备,往老爹的脸上回砍了一刀。
不过,老爹还是把两个人都宰了。他还是回来藏好了马,换上他的破衣裳;但是回家时,他虚弱极了,勉强支撑到马厩边,就再也进不了屋子了。
此后,有人发现他浑身是血,躺在干草堆上……
说完供词,老爹突然昂起头,骄傲地注视着那些普鲁士军官。
上校捻着自己的小胡子问:
“你,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
“没有,都说完了,账也算清了:俺杀了你们十六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你可知道你快要死了?”
“俺可没有向你们求饶!”
“你以前当过兵吗?”
“当过。俺以前打过仗。而且,我那追随拿破仑一世皇帝打仗的父亲就是你们杀害的!另外,上个月你们还在艾弗勒附近杀了俺的小儿子弗朗索瓦。俺欠你们的,已经还清了。现在谁也不欠谁的。”
军官们面面相觑。
老爹又说:
“八个为了俺爹,八个为了俺儿子,账清了。俺本不想找你们的晦气,俺!俺根本就不认识你们!连你们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现在你们闯进俺家,要这样,又要那样的,就跟在你们自己家一样。俺已经在那些人身上报仇了,一点都不后悔!”
老爹重新把僵硬的驼背挺直,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像一个并不在乎荣誉的英雄。
普鲁士人低声交谈了很久,其中有一位上月也痛失儿子的上尉愿意给这个崇高的穷苦人辩护。
这时,上校站起身,走到米隆老爹近前,压低声音说:
“听着,老头子,也许有个法子能救您的命,只要您……”
但这个老实人一点也不听,他用一对燃烧起来的双眸,怒视这个胜利者的军官。一阵微风吹动了他头上细软的毛发,他把还带刀伤的瘦脸皱成一团,成了个骇人的模样,然后鼓起胸膛,腾起一口气,瞄准普鲁士人的脸,用力啐了一口。
上校慌了,扬起一只手,脸上又被老爹狠狠啐了第二口。
所有军官都站起来,同时吼出了命令。
不到一分钟,这位始终没有被吓倒的老人就被推到墙边枪决了。而此时,他的大儿子让、两个儿媳妇和两个小孙子,正悲痛地目睹着这一切:
米隆老爹,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竟然还对他们微笑呢。
俘虏
除了雪片落在树上轻微的颤动外,森林里没有一点声音。雪从中午就开始下,细小的雪粒给枝条撒上一层喷沫状的冰凇,也为灌木的枯叶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色顶棚,沿着道路展开一张柔软的白地毯。雪,让这片林海中的寂静变得更加浓郁深沉。
在守林人小屋的门外,一个挽起袖子的年轻女人正用斧头在一块石头上劈柴。她个子高高的,身体瘦长又结实。她是属于森林的女人:父亲是守林人,丈夫也是守林人。
屋里有个声音喊:
“今晚只有我们俩了,贝尔缇娜,你可得进到屋里来,天就要黑了,普鲁士人和狼很可能正在附近游荡呢。”
劈柴的女人正使劲砍一根树根,每抡一次斧子,她的胸膛就要随发力跟着起伏。她一边干活一边回答:
“这就好了,妈妈。这就来,就来了。别怕,天还亮着呢。”
随后,她把捆好的柴火搬进屋,沿着壁炉堆好,再出去关上用实心橡木做的大窗户板,最后进屋时,她还把厚重的门闩推上了。
坐在火炉边纺线的老妇人是她的母亲。老太婆满脸皱纹,因为上了年纪而变得胆小怕事。
“老头子总在外面,”她说,“我不喜欢这样,就我们两个女人能顶什么用啊。”
年轻女人答道:
“嗬!我可一样能干掉一头狼,或者干掉普鲁士人。”
说着,她抬头看了看挂在壁炉上的大号手枪。
她的男人在普鲁士人刚入侵的时候就参军走了,家里就剩下母女二人守着老头子相依为命。这个老守林人叫尼科拉·皮雄,绰号“高跷”,他执意不肯离开自己的林中小屋搬到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