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短篇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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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普法战争(6)

“我们也吃吧?”伯爵夫人问。征得同意后,她就打开了为他们两对夫妇准备的食物。那是个椭圆形的罐子,盖上有一只彩釉野兔,表示里面装的是野兔肉糜,都是些肥美多汁的熟肉,褐色的野兔肉与其他肉末拌在一起,上面还横着一条白花花的肥猪肉。一大块格鲁耶尔干酪包在报纸里,油乎乎的干酪上还印着“社会新闻”几个字。

两个修女拿出一根蒜味香肠;高努代则把双手伸进外套两边的大口袋里,从一边取出四个煮鸡蛋,从另一边取出一块干面包。他剥下蛋壳,扔在脚下的麦秸中,面包就着鸡蛋吃起来。蛋黄屑散落在他的大胡子上,好像一些亮闪闪的星星。

羊脂球起床时既匆忙又慌张,所以什么也没准备。她看到这些人现在竟然心安理得地吃起东西,气得简直喘不上气来。她先是怒不可遏,一大堆骂人的话已经喷涌到嘴边,真想张口痛斥他们的所作所为,可是由于她气愤得实在太强烈,以致她憋得竟说不出话来。

没有一个人看她,没有一个人想到她。她感到这帮道貌岸然的人先是牺牲掉她,然后又把她当成没用的脏东西扔掉,现在又将她淹没在鄙夷不屑中。此时,她想起了属于自己的被这群人狼吞虎咽掉的那个大篮子,里面装满了好吃的东西,有两只油光锃亮的冻鸡,有肉酱、梨子,还有四瓶波尔多葡萄酒……她燃烧起怒火,越来越炽热,却忽然像一根绳子绷太紧会断一样,熄灭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她浑身僵直,像孩子似的拼命忍住哽咽,但泪水还是涌了上来。眼眶逐渐湿润,两颗大泪珠从眼中慢慢滚动到面颊上。随后,泪珠接连不断快速流淌下来,像水从岩石缝里渗出,一颗接一颗滴在她圆滚滚的胸脯上。她始终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两眼空洞,面容冷峻苍白,但愿别人都不看她这副样子。

但是伯爵夫人却有所觉察,向她丈夫使了个眼色。伯爵耸了耸肩,仿佛在说:“我有什么法子?又不是我的错。”卢瓦梭太太暗自得意,叽咕道:“她是因为羞愧才哭的。”

两个修女把吃剩的香肠用纸卷好,又做起了祈祷。

高努代这时正在消化鸡蛋。他把长腿伸到对面的长凳底下,身体后仰,两臂交叉在胸前,像刚刚参透了一个捉弄人的妙计那样微笑,并开始用口哨吹一首《马赛曲》。

所有人的面孔都顿时阴沉下来。显然,旅伴们一点也不喜欢这支属于人民的歌曲。他们烦躁、恼怒,似乎马上就要叫出来,就像一听见手摇风琴就要狂吠的恶狗一样。

高努代把一切看在眼里,吹得更起劲了,甚至时不时哼出几句歌词:

祖国神圣的爱,

请指引和支持我们复仇的手,

自由,亲爱的自由,

请你和你的保卫者同战斗!

雪地冻得更加坚硬,马车也走得更快了。在到达迪耶普之前这段沉闷而漫长的旅途中,在夜晚时分,在车厢漆黑的深处,伴随着一路颠簸,高努代以一种残忍的执拗,没完没了地吹着这单调的复仇口哨,逼迫那些疲倦而又恼怒的人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听着他的曲子,并跟随他吹的每个音节,联想起对应的歌词。

黑暗中,羊脂球一直在哭泣。在两段曲调之间,有时会传出一声她的呜咽。

那是她终于不能抑制的悲泣。

两个朋友

巴黎在重重包围中断粮了,全城在饥火烧肠中挣扎。屋顶上连麻雀都不见了,下水道里连老鼠都灭绝了。人们匆忙吞下无论逮到的什么。

一月某个晴朗的早晨,莫里梭先生,一个不爱闲在家里的钟表匠,正阴郁地沿着环城大街溜达。他双手插进制服裤兜,肚子里空空如也。正走着,他突然停下脚步,认出了对面走来的一个伙伴。那是索瓦日先生,一个在河边钓鱼[19]相识的朋友。

战争之前,每逢星期日,莫里梭总会趁天一亮就出发,手持竹钓竿,背挎白铁罐,从阿让特伊搭火车,在科隆布下车,然后步行到马朗特岛。一到这个他做梦都会来的地方,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钓鱼,不到天黑得看不见了,绝不会收竿。

每个星期日,他总能在这里遇见一个热情开朗、身材矮胖的先生,索瓦日,洛莱特圣母院街服饰用品店的老板,也是个钓鱼迷。他们时常肩并肩一起坐着,手握钓竿,双脚悬在水流上悠悠荡荡。他们会这样一起度过大半天的时光,彼此的友情也就油然而生。

有时,他们随意聊上几句;有时,他们整天也不说一句话。但即便一句话不说,他们也是彼此心意相通的,因为他们兴趣相同,情怀相近。

春天,将近上午十点,回暖的阳光将淡淡的氤氲洒在宁静的河面上,使之跟随水流缓缓漂动,阳光也向两个朋友的后背洒下新季节怡人的温暖。有时,莫里梭会对身边的朋友说:“嘿,真暖和!”索瓦日先生便会答上一句:“是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这简单的一问一答,就足够他们相互理解、彼此会意的了。

秋天,暮晚时分,夕阳将天空映得通红,几缕绯云倒映在河水里,也染红了整条河。地平线像在熊熊燃烧,叶子已然枯黄的树木,预感到寒冬将至,在簌簌颤动中也披上了金装。两个朋友笼罩在火热的红光中,索瓦日先生看了看莫里梭,露出微笑:“多美的风景啊!”心里一样美滋滋的莫里梭,两眼紧盯浮标,赞同道:“这可比在环城大街强多了,嗯?”

现在,他们一下子认出对方后,便紧紧握手,为在当前这惨淡时局中的重逢而激动不已。索瓦日先生叹了口气:“日子可比以前艰难了!”阴郁的莫里梭也感慨道:“倒霉的世道啊,这还是今年好不容易遇到的头一个好天气。”

确实,今天是少见的碧空如洗,阳光格外明媚。

他们肩并肩开始散步,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里梭说:“还记得钓鱼吗?嘿,多美好的回忆啊!”

索瓦日先生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去?”

他们走进一家小咖啡馆,各点了一杯苦艾酒;出来后,又到人行道上散起步来。

莫里梭忽然停下脚步:“再来一杯吧,嗯?”索瓦日先生赞同道:“随您的便。”他们又钻进了另一家小酒馆。

空腹灌了一肚子酒,从酒馆出来时,他们都有些醉了,晕晕乎乎的。不过,天气正暖,和风温柔拂过他们的脸。索瓦日先生被风熏得兴致盎然了,他突然停住脚步说:“去那儿吧?”

“哪儿?”

“当然是去钓鱼啦。”

“但是,去哪儿钓?”

“就去我们的那个岛上。法国先遣部队在科隆布附近。我认识迪穆兰上校,要放行很容易。”

莫里梭想念钓鱼都浑身发抖了:“哈!就这么说定了。”于是,他们分头去取各自的渔具。

一个小时后,两个朋友肩并肩走在了大路上,来到那位上校所在的别墅。上校在听说他们心血来潮的请求后一阵大笑,但还是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于是,两个人揣上一张通行证又上路了。

他们很快就通过了前哨站,穿过已被废弃的科隆布镇,来到几片小葡萄园边上,穿过葡萄园,沿着斜坡下去,就能穿过塞纳河。此时是上午十一点左右。

对面,阿让特伊镇一片死寂。奥尔日山和萨努瓦山是整片地区的制高点。通向楠泰尔的辽阔平原上空空荡荡,除了兀立的光秃秃的樱桃树,便只有灰突突的土地。

索瓦日先生指着这些山岗,压低声音说:“普鲁士人,就在那上面!”两个朋友面对着这片死亡地带,恐惧的感觉让他们腿脚有点发软。

普鲁士人!虽然没有亲身遇见,但几个月来,两个人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他们就在巴黎周围,蹂躏践踏着法国,抢劫,屠杀,制造饥荒,虽无从得见,他们却又无所不能。两个朋友在仇恨这个战胜者的陌生民族之余,对他们也抱有一种近似迷信的恐惧。

莫里梭犹犹豫豫地说:“嗯——要是撞见他们怎么办?”

尽管处境险恶,索瓦日先生的回答依然带着巴黎人不论身处何种险境都爱开玩笑的意味:

“嘿,咱们可以请他们吃顿炸鱼。”

四周依然安静得过分,这让他们感到胆怯,不知该不该再往原野深处前进。

最后,索瓦日先生打定了主意:“走吧,上路!不过得小心。”于是他们躲进一个葡萄园,蜷着身子向前爬行,并利用一些矮树掩护自己,耳朵竖起来,眼睛睁得老大。

离河岸只隔着一段裸露的地带了,他们狂奔过去,刚到岸边,立刻就躲进干枯的芦苇丛中。

莫里梭把脸贴在地上,细听附近是否有人走动。他什么也没听见。这里只有他们,绝无旁人。

于是,他们放下心,钓起鱼来。

荒凉的马朗特岛掩护着他们,阻挡了河对岸的视线。岛上那家小餐馆门窗紧闭,仿佛已经被遗弃了很久似的。

索瓦日先生钓到了第一条鮈鱼,莫里梭钓到了第二条,他们隔不了多久就要扬一次钓竿,而每次,鱼线末端总会钩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银色小东西。总是在上钩,这次钓鱼真是如有神助。

当两个朋友把鱼轻轻放进脚边泡在水里的一个眼孔细密的网兜里时,一种美妙的快乐便会立刻传遍全身,那是一种当人与一件被剥夺的心爱之事久别重逢时才能体会到的独特快乐。

温热的阳光把他们的肩膀晒得暖洋洋的,他们不去听任何声音,也不去想任何念头,忽略了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事:他们心里只有钓鱼。

突然,一声仿佛从地底传来的闷响震颤了大地:普鲁士人的大炮开始咆哮了。

莫里梭转过头,望见对面河岸的左侧,瓦勒良山巨大的侧影仿佛披着一件白色羽衫,那是刚才喷过来的炮灰。

与此同时,第二道烟又从堡垒顶上喷了出来;片刻之后,又一声轰鸣响起。

随后,炮声接连而至,瓦勒良山不断喷吐着死亡的气息,呼出的乳白色烟雾缓缓升向平静的天空,在山顶上凝结成一团云。

索瓦日先生耸了耸肩膀:“瞧,他们又开始了。”

莫里梭正紧张地注视着一个劲儿往下沉的浮标羽毛,忽然,这个性情温和的人发起火来,对着那些热衷战争的疯子叱骂道:“要愚蠢到像这样互相残杀吗?”

索瓦日先生应和道:“真不如畜生。”

莫里梭刚好钓到一条欧鲌:“自从设立政府后,就一直是打来打去的。”

索瓦日先生接嘴道:“不过,有共和国就不会发生战争……”

莫里梭打断他的话:“国王统治时代,和外国打仗;共和国时代,在国内打仗。”

然后,他们开始平心静气地讨论起来,这对性情温和、见识有限的朋友试图用他们老百姓的道理来辨明这些重大的政治问题。最后,他们达成共识:人类永远不会自由。瓦勒良山隆隆的炮声一刻不曾停息,炮弹摧毁法国老百姓的房屋,粉碎无数人的生活,葬送鲜活的生命。多少梦想化为泡影,多少欢乐和期待落空,多少梦寐以求的幸福就此终结,在母亲的心头,在妻子的心头,在女儿的心头,留下永远无法治愈的创伤,从这里,一直蔓延到远方。

“这就是生活。”索瓦日先生感慨。

“不如说,这就是死亡。”莫里梭微笑。

但是,他们突然吓得打了好几个寒战,因为他们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有人走动。转头一看,只见肩膀旁挨着四个人,四个披挂武器、留胡子、孔武有力的大汉,他们穿着仆人似的军装,戴平顶军帽,正举枪瞄准他们的脸。

两根钓竿顿时从他们手里滑落,掉到河里,顺水漂走了。

他们立刻就被捉住,捆起来带走,扔进了一只小船,押送到对面的马朗特岛。

在那个他们误以为被废弃的房屋后面,他们看见了二十几个普鲁士兵。

一个体毛浓密的彪形军官倒骑在椅子上,叼着一支大号陶瓷烟斗,用地道的法语盘问他们:“喂,先生们,鱼钓得尽兴吗?”

这时,一个士兵把满满一网兜鱼放在了军官脚下。普鲁士军官笑嘻嘻地说:“嘿嘿!我就说收获不错吧。不过这里面还有其他名堂。你们给我好好听着,别插嘴。”

“我看,你们是两个被派来窥探我军的间谍。我既然捉了你们,就要枪毙你们。你们假装钓鱼,是为了更好地掩护你们的计划。你们落在了我的手上,活该倒霉,这就是战争。”

“不过,既然你们是从前哨站出来的,自然知道回去的口令。把口令给我,我就饶了你们。”

两个朋友面如死灰,肩并肩站着,双手有点神经质似地轻微摇晃起来。他们并没有开口。

军官接着说:“谁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你们安安心心地回去,这桩秘密就跟着你们永远消失了。可是,如果你们拒绝给我口令,那,可只有死路一条!而且立刻就死!你们自己选吧。”

两个朋友依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普鲁士人还算冷静,他伸手指了指河边说:“想想吧,五分钟以后,你们就要淹死在水底了。只有五分钟!你们总该为亲人想想吧!”

瓦勒良山依旧炮声隆隆。

两个钓鱼人沉默地站着。军官们用德语下达了几道命令,然后,他把椅子换了个地方,以免和这两个俘虏过于接近。随后,上来十二个士兵,站在离他们二十步远的地方,枪齐脚立着。

军官说:“再给你们一分钟,多一秒都休想。”

这时,他猛地站起来,走到两个法国人近前,先抓起莫里梭的胳膊,搂他到远处,低声说:“快点,口令呢?您的同伴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可以装作心软。”

莫里梭一字不答。

普鲁士人又带走了索瓦日先生,对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索瓦日先生也没有回答。

两个朋友肩并肩地站着。

军官下达命令,士兵们齐刷刷举起了枪。

此时,莫里梭的目光恰巧落在那个几步外的草丛里装满鱼的网兜上。

一道阳光,把那堆还在跳动的鱼照耀得闪闪发亮。他只觉得心头一酸,尽管竭力克制,眼中还是噙满了泪水。

他结结巴巴地说:“永别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先生回答:“永别了,莫里梭先生。”

两个朋友把手紧紧握在一起,全身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军官吼出了命令:“开火!”

十二支枪一齐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