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求心安,得到了么?(2)
“免礼。”太后含笑侧首,细看了我身上的新衣新裘一眼,笑道“你这身衣裳倒好,就是头上太素,不大称。”
我一时哑然,这身上的衣裘是皇后新赐,衣是藻纹雨丝蜀锦裁就,裘是细绒白羔皮制成。这样的华贵的衣裳,我这连老师送的错彩镂金钏都留不住的人,自然不会有配套的首饰。
“娘娘,衣裳之要,在于暖人;首饰之要,在于悦己。云迟身上穿得暖和,心里便已经和悦欢喜,不需多添首饰来悦己了。”
我笑着将太后手里的竹册拿开,便岔开话题问她的身体状况。
太后是个十分配合医生的好病患,一到我挽袖行使医生的职责时,她便不再说其它的闲话,我问什么情况,她都会很仔细的回答。
我先看了太后伤口愈合的情况,再仔细的给她做了全身检查,彻底的放下心来“娘娘,如果您能遵医嘱好生将养。臣想,您现在就能够由人托着肩背慢慢地起身了,只是不能太用力,触及伤口。”
太后大喜,忙道“快快扶我起来,躺了这几天,我都躺得手脚发僵了。”
“娘娘稍侯,待臣替您活动一下身上的关节再起身,免得突然使力,抽了筋。”
一旁崔珍笑吟吟地过来,帮着我给太后按摩一阵,再将她扶起。
太后架在我和崔珍的肩上,兴致勃勃地在病房内绕圈子。这病房不是很大,走来走去本也没什么意思,但她闷躺几天,竟连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走走路,也走得发了兴。
好在她还记得我的医嘱,并不敢开怀大笑,只是声音里的喜意却是怎么掩也掩不住“我以前啊,老是用步辇肩舆代步,如今才知道,原来能用自己的脚走路,是这般快活的事。”
崔珍是打小就跟在太后身边的,不似普通女官拘礼,听到太后此言,便开口打趣“娘娘,您也是这时候才会觉得走路有趣,待到身体大好,可以尽情了,您又要嫌长乐宫太广,走路太累喽!”
太后点头,微笑道“你说的不错,不能尽情的时候,想着尽情那一刻的欢喜,便觉得快活无比;待到可以尽情了,反而觉得不如未尽情那时心里念着可以尽情的欢喜。”
“可不就是这样?这人大抵是有些儿天生的不知足。”崔珍说着,侧头看了我一眼,似有审视之意。
我莫名其妙,但也懒得去猜她的心思,只管做自己要做的事“娘娘,您应该歇着了。”
给太后重新开过药方,嘱咐了应该注意的事项,我便告退而出。
出了永寿殿,外面一片银光金色映入眼来,原来在我在永寿殿动手术和休息的这三天里,外面断断续续下了七八天的雪已经完全停了。雪过天晴,此时正当夕阳斜照,红日西沉,余光铺地,被皑皑白雪一映,顿时金光流转;而白雪被艳艳红日一照,也银光闪烁。
红的夕阳,白的积雪,流转闪烁不定的金光银芒,瑰丽无双的铺入我眼底来,让我惊叹一声“好一场雪,好一轮日。”
长乐宫极广,扫雪的阿监宫娥目前还只来得及将常用的永寿殿、长秋殿、前殿、长信宫、钟室等几座宫殿和连接各处的复廊、甬道打扫干净,其余地方的积雪都还没动。那嵯峨宫殿,杕挺松柏,鎏金飞檐,巍然铜塑被这红阳白雪,金光银色围绕,乍一眼看过去,竟不似人间之景,而是天上宫阙。
我贪看这琼楼玉宇,一路走得极慢,堪堪走到钟室廊楼之下,突闻远处传来一声呼唤“云迟!”
“哎。”我应了一声,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在前殿转往长秋殿方向的复廊上,有几条影。那些人大多都身着沉肃的素色深衣,只有其中一人身着浅红深红间正青的吉色。
我一回头,便见那身着吉服的人一手撑着复廊抄手,居然从复廊里跃了出来,踏着一地金屑玉粉般的积雪,向我这边快步行来。
“云迟!”他再唤我一声,那轻松明快的和悦嗓音犹如击玉敲冰,和他神采飞扬的笑容一齐撞进我的心间来,让我刹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地。
“听说我母后能下地了?”
“是,娘娘已经能下地了。”
锦袍悤黄的明色,珩衡玉具的泠音,伴着那匀停优美的身影侵入我的五感里,使我有些恍惚,脱口道“云迟幸未辱命。”
“你已经说过了。”
他欢快的笑声让我略微清醒,深吸了口气,将方才有些漫逸的神魂收了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双脚竟没经过我的大脑指挥,就已经往前走了十几步,走进了雪地里。
“云迟,你做得很好!”
他的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脸在笑,连鼻梁处也有着微微的笑纹,让人一看便知道他此时心里欢快已极,愉悦已极。
我看着他那欢畅的笑容,心头一动,似乎治好了疑难杂症的喜悦,被我怀疑了许久,直到此时才真正的确定,泛了上来,心情瞬间放松,欢乐浸到了全身,也忍不住笑。
“陛下,您所托付的,我此刻能够完整地交还于你了。”
齐略朗声大笑“云迟,我要谢你!我要好好地谢你!”
我微微一笑,心里突然对他也生出一份感激之情,低声道“陛下,不用谢。因为你当时未用权势威压,让云迟领悟到了医道的真谛,也让云迟得到了益处。”
齐略有些诧异,奇道“我让你领悟到了医道的真谛?”
“是的。”我想起给太后治病前后发生的事,忍不住一笑,道“陛下,实不相瞒,最初云迟根本没想过给太后动刀,只想将太后救醒后,下几贴药稳住太后的病情,然后就携了老师逃之夭夭。”
齐略愕然,瞠目结舌“为什么?”
“因为云迟当时觉得太后身份高贵,给她治病是被人以性命要胁,感觉不到医患之间的互相信任和互相尊重。”我见齐略虽然惊讶,但却没有恼怒之意,便接着往下说了
“后来您的托付,才让云迟醒悟,病患家属心急亲友病痛,将刀架在医生脖子上逼医生尽力治病,实在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因为您身份特殊,所以能将想法付诸实行,而普通人不能而已。而心里不情愿救治太后,却表面敷衍,反而是云迟拘泥于太后的身份,而缺少了将太后视为病患施救的医者气量。”
齐略闻言大笑“云迟,有胆量在天子面前说实话的人可真不多,你难道都就不怕说实话会触怒于天,受雷霆之怒吗?”
我微微抿嘴,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何在他面前会分外的大胆放肆,少有顾忌,明知危险,却又忍不住冒犯“陛下眼里光风霁月,清疏无限,这是胸怀广大,不计较俗事微节的天子气量,必不会以有人直抒胸臆为怒。”
齐略眼里笑意未褪,却多了几分诚挚之意,凝视着我,突然温声道“那天我急着询问母亲的病情,没留心推了你一下,虽没真的摔着,但总是让你受惊了,抱歉。”
他这一声对不起自然出口,温言柔软,款款道来,却无丝毫迟滞犹疑,自有一番诚意在内。
我不是喜欢记仇的人,那天的事我已撇去,但他此刻诚心抱歉,却还是让我心情一畅,望着他微微一笑“没关系。”
说话间,陈全等人已经从附近的复廊出口出来,向齐略走近。他们的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一阵听着颇让人牙酸的声音,我听在耳里,忽觉身上一个激棱,赶紧退开几步,拉开了与齐略之间的距离,敛衽施礼,回复了君前应对的格局,道“陛下,云迟告退。”
齐略突然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我,眼里明光流动,微微颔首“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