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橡子和山猫
宫泽贤治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一郎在家中的信箱里发现了一张奇怪的明信片。
上面写着:
金田一郎先生:
你身体贵恙?希望你一切安好。
明天有一场麻烦的官司待审,请你务必前来。
不过请不要携带弓箭枪械等武器来。
山猫敬启
九月十九日
明信片上只有这么短短的几行字。而且字写得歪歪扭扭,墨汁也粗糙得像是用泥巴做的,蹭得一郎满手都是。但是一郎仍然高兴得手舞足蹈,仿佛收到了了不起的宝物。他悄悄把明信片藏到书包里,兴奋得在屋子里跑来跑去。
夜里,一郎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他想象着寄信人山猫那毛茸茸的脸,和明天即将开庭的所谓麻烦的官司的情景,直到半夜才沉沉睡去。
一郎睁开双眼时,天已经大亮。他出门伸了个懒腰,四周的青山就像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嫩笋,连绵起伏在蔚蓝的天空下。一郎急匆匆地塞了几口早餐就赶路了。他沿着溪流旁的小路向山上走去。清澈的山风吹过,栗子树上的果实啪啦啪啦地掉落下来。一郎仰起头,向栗子树问道:
“栗子树啊栗子树,你有没有看到山猫从这里路过?”
栗子树停止了抖动枝条:“山猫啊,我看到他啦。他今天一大早就乘着马车往东方飞奔去了。”
“东方的话,正是我现在走的这个方向吧?真奇怪。那我再继续走走看好了。谢谢你,栗子树。”一郎说。
栗子树又开始抖动起枝条,让熟透的果实掉落。
一郎继续走啊走啊,来到了吹笛瀑布下。为什么叫吹笛呢?原来,一层白色岩石的崖壁中间,裂着一个小洞。水从小洞流过,就会发出像吹笛子一样的声音,变成瀑布奔流而下,坠入下面的山谷。
一郎对着瀑布大声问道:
“吹笛瀑布呀,你有没有看到山猫从这里路过?”
瀑布把笛声放缓,哗哗地回答道:
“山猫啊,我刚才看到他啦。他乘着马车往西方飞奔去了。”
“奇怪,西方是我家的方向啊。但是,我还是继续走走看好了。谢谢你,吹笛瀑布。”
瀑布再次恢复了欢快的笛声,让奔腾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入山谷。
一郎继续走啊走啊,他看见前方一棵巨大的山毛榉下,有许多白色的蘑菇熙熙攘攘地聚集着。走近一看,竟是在奏乐呢。真是一支奇怪的乐队!
一郎俯下身子,有些歉疚地打断它们:
“蘑菇啊蘑菇,你们有没有看到山猫从这里路过?”
几只蘑菇异口同声地答道:
“山猫啊,我们早上看到他啦。他乘着马车往南方飞奔去了。”
一郎挠了挠头:“南方,是那边那座山的方向啊。算了,我还是继续走走看好了,蘑菇们,谢谢你们。”
蘑菇们不回话,继续着那奇妙的演奏。
一郎又往前走了一会儿。不久,他看见一棵核桃树枝上有只松鼠在跳上跳下。一郎连忙对它招招手。
“松鼠啊松鼠,你有没有看到山猫从这里路过?”
松鼠停下了动作,把前爪放在额头上,从树梢俯望着一郎:
“山猫啊,我今早天还没亮的时候看见过他。他坐着马车,飞也似的向南方去啦。”
“南方啊……有两个人说山猫去了南方,也真是奇怪。我还是再继续走走看吧。松鼠,谢谢你。”
松鼠已经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只剩下核桃树的枝条在原处晃动着。
一郎继续走啊走,沿着溪谷的小径变得越来越窄,终于变得找不见了。但一郎发现,有另一条难以察觉的小路,蜿蜒地通往小溪南边的那片深绿色的榧子树林之中。一郎便决心顺着那条小路继续走下去。黑黝黝的榧子树枝重叠在上空,把一郎头顶的天空遮盖得密不透风。而小路也忽然变得陡峭了。一郎狼狈地往上攀登着,几乎要手脚并用了——他憋得满脸通红,汗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来。终于,一郎眼前一亮,让刚从黑暗中出来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
待他睁开了眼,一郎看到了一片美丽的黄金色的草地,风刷刷地掠过草尖,发出舒服的沙沙声。草地四周一圈都被橄榄色的榧子树包围着。
草地的正中央站着一个奇怪的男人。他弯曲着膝盖,不发一语地看着一郎。一郎向那个男人走近了一些,在看清楚他的模样后,一郎不禁吃惊地停住了脚步。那男人是个独眼,看起来没有视力的那只眼睛白茫茫的,似乎还在眼眶里一跳一跳,甚是吓人。他上半身穿着一件短开襟袍似的上衣,最奇怪的是他的下半身——那山羊脚一样弯曲的双腿,脚的形状像盛饭的木饭勺一样扁扁的。一郎忍着不舒服和害怕,尽量使自己询问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一些——
“请问,你知道山猫吗?”
那个男人斜眼看着一郎,嘴角一弯地笑了起来:
“山猫先生马上就会回来。你就是一郎吧?”
一郎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了一步:
“是的,我叫一郎。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看见一郎的反应,那个形体奇怪的男人的嘴角弯曲得更厉害了:
“呵呵,你收到明信片了对吧?”
“是的。所以才到这里来了啊。”
“那明信片上的文章是不是写得很差啊?”男人低下了头,声音忽然变得很小,听起来有些难过。一郎有点于心不忍,安慰说:
“没有的事,我记得那文章写得很好呢。”
男人猛然抬起头,换了一副兴奋的表情,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他的脸红到了耳朵根,连忙解开开衫的衣襟,让风灌进胸膛。他继续用期待的口吻问道:
“那字是不是也写得很不错?”
一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点点头:
“嗯,很好看。五年级的学生也写不出那样漂亮的字呢!”
男人听了,脸色又阴沉下来。
“五年级……你是说小学五年级吗?”他的声音变得悲哀又无力。
一郎只好连忙补充道:“不不,是大学五年级啦。”
果然,男人听后又变得快活起来。他笑得好像满脸只有一张大嘴似的,邀功似的高声说:
“那张明信片啊,是我写的哟!”
一郎终于忍着笑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男人止住了笑,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我是山猫先生的马车夫。”
就在他话音刚落时,一阵劲风吹过来,草纷纷倒向一个方向。马车夫毕恭毕敬低下头,向一郎背后行起了礼。
一郎讶异地回过头,只见山猫穿着一件黄色的坎肩似的衣服,睁着圆溜溜的绿眼睛站在那里。看到山猫本尊,一郎的第一个念头是,啊,果然和我想象中的山猫一样,耳朵是尖尖的,竖在脑袋上呢。山猫利落地向一郎行了个鞠躬礼,一郎也礼貌地回了礼。
“你好。谢谢你昨天寄给我的明信片。”
山猫直起身,挺起肚子,用手拽拽胡子说:
“你好,谢谢你赶到这里。事实上,前天我们这里发生了一宗很麻烦的争执,闹到要开庭的地步。作为法官,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判决这宗官司,所以想请你来给我们拿个主意。现在离开庭还有点时间,请坐吧,先休息一下。过一会儿那些当事人们就都来了。唉!每年这个官司都让我伤透了脑筋啊。”山猫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烟盒,自己点上一根卷烟抽了起来。
“怎么样?你也来一根吧。”山猫也递给一郎一支烟。一郎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拒绝:“不了,不了。”
山猫爽朗地笑起来:“呵呵,也是,你还是小孩子嘛。”说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故意皱起眉头,吐出一缕青烟。
山猫的马车夫在一旁站得笔直,但他明显也十分想抽烟——他贪婪地看着山猫手里的烟,忍得眼泪都簌簌地流了下来。
这时,一郎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像是在脚边撒了一把细碎的盐粒。他蹲下身子一看,只见草地中到处都是闪着金光的、圆圆的小东西。再仔细看去,竟是一群穿着红裤子的橡子呢!那数量可真不少,树木多得恐怕得超过三百颗。橡子们都在哇哇哇地说着什么。
“喔,来啦。简直像一群蚂蚁大军。喂,快摇铃吧。今天那边阳光不错,把那边的草割掉吧。”山猫把抽了一半的烟卷一扔,匆忙地向马车夫吩咐道。
马车夫赶忙从腰间取下一把镰刀,“唰唰唰”地割起了山猫面前的一小片草坪。
四面八方的草丛里,不停地能看到金闪闪的橡子在跳上跳下,一边哇哇吵闹着。
这次马车夫拿出一个铃铛,摇了摇。嘎啷嘎啷,嘎啷嘎啷。铃声在榧子树包围着的空间里回响着,橡子们的声音稍微平息了一点。
再看山猫呢,他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缎子衣,和刚才相比很是有几分威严。他在那群橡子面前坐下。简直像一众信徒在奈良大佛前参拜的画像。一郎心想。马车夫则把皮鞭啪啪地在空中挥了两下。
天空万里无云,一大群橡子们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实在是幅美景。
“今天已经是审判的第三天啦。我看你们就和解了吧?怎么样?”山猫忧心忡忡地,但又不得不装作威严地问道。
橡子们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不行不行,和解什么啊?明明是脑袋尖尖的橡子才最伟大,看,我的头是最尖的!”
“不,才不是!橡子嘛,就要圆圆的才最伟大。我是最圆的!”
“个头大的才最伟大呢!我的个子是最大的。”
“你说什么?我的个头比你大得多!昨天法官不是也这么说了吗?”
“你们说的都不对,最伟大的是个子高的。你们都比不上像我这样的高个子。”
“你们之中地位最低、最愚蠢、最邋遢、最不像话、头最扁的,才是最伟大的。”
“摔跤最厉害的那个才是最伟大的!让我们用摔跤来比试吧。”
橡子们吵成一锅粥,嗡嗡嗡嗡地,简直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已经听不清谁在说什么了。
山猫只好叱喝一声:
“吵死了!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肃静,都给我肃静!”
马车夫又啪地挥了一下鞭子,这才让橡子们安静下来。
山猫转过头,小声向一郎说:“看吧,就是这么回事。你说这该如何解决?”
一郎忍着笑回答说:“那你就这么和他们说:你们之中最蠢的、最丑的、最不像样的那个就是最伟大的。我曾听过佛经上这样说的。”
山猫用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点了点头。他恢复了法官的威严神态,装腔作势地敞开缎子袍的领口,稍微露出里面的黄色坎肩,向橡子们宣布判决:
“好了,你们安静听好,我要宣判结果了。你们之中地位最低、最愚蠢、最邋遢、最不像话、头最扁的,才是最伟大的。”
橡子们鸦雀无声。个个傻傻地站在原地,像变成了石头一样。
山猫脱下缎子袍,擦擦额头上的汗,感激地握住了一郎的手。马车夫也兴高采烈地又把鞭子噼啪噼啪地挥了五六下。
山猫对一郎说:“真是太感谢你了。你竟然只用了一分钟零三十秒,就解决了这么麻烦的案子。请你一定要接受我们法庭名誉法官的职位。今后我也会继续给你写明信片,你可以每次都过来开庭吗?当然我会给你报酬的。”
“好的。不过,我不需要报酬。”
“那怎么行,报酬是请你一定要收下的。这可关乎我的人格啊。那么从今以后,明信片的抬头都写一郎法官,落款都写法院,可以吗?”
“没问题。”一郎说。
但山猫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沉默了一会儿,捻着胡子,绿眼睛一闪一闪地眨巴着。最终,他像下了决心似的说道:
“嗯,还有,至于明信片上的用辞嘛,以‘有下记要案’开头,以‘请务必出席’为结语,如何?”
一郎笑了:“啊,听起来好像有些怪怪的,就不必了吧。”
山猫似乎感到自己表达得不好,用遗憾万千的表情继续低头捻了一会儿胡子。但终于也还是死心地说:
“那,辞句就还是按照原先的来写吧。对了,今天要给你的报酬,你是喜欢一升黄金橡子呢,还是喜欢盐烤三文鱼头呢?”
“我喜欢黄金橡子。”
山猫像怕他反悔似的,连忙对马车夫吩咐道:
“快拿一升黄金橡子过来。要是黄金的不够,掺进一些镀金的也可以。快!”
马车夫把刚才的黄金橡子们装进量筒里,高兴地叫道:
“刚好一升呐。”
风把山猫的坎肩吹得哗哗作响。山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半闭着眼睛,边打哈欠边说:
“好啦,快准备马车。”
马车夫把用一株巨大的白蘑菇做成的马车拉了过来。马车前头套着的是一匹鼠灰色、形状奇怪的马。
“来,我们送你回家吧。”山猫对一郎说。两人坐上马车,马车夫把装满黄金橡子的量筒放在马车后面。
驾。马车飞也似的开动了。马车腾空离开草地,只见前方的树和灌木丛都变成了烟雾一样,开始摇晃起来。一郎低头望着黄金橡子,山猫则佯装不知,眼睛看着远处。
随着马车的行进,黄金橡子的光泽也眼看着褪去了。当马车停下时,竟然都变成了普普通通的茶色橡子。与此同时,山猫的黄色坎肩啊,马车夫啊,蘑菇做的马车啊也都一齐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郎抱着装满橡子的量筒,茫然地站在自家门口。
打那以后,山猫的明信片就再也没有寄来过。一郎有时候会想,早知道就答应山猫让他在明信片里写“请务必出席”之类的字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