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野湖里的露天浴
此时,荒原上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西移动,浅黄色与葱绿色交织的草原被分成界线分明的阴阳两块。但阴面很快占了上风,太阳把最后一点光线都沉入水中,黑夜接管了大地。
日光下,一切都是明朗的。而一旦黑夜袭来,清晰变成混沌,希望堕落成空虚,风从世界的尽头刮过来,将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宣告它在这荒岛的主权。
唐清沅站在黑暗里,忽然就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生出一个大洞。大风穿膛而过,一阵一阵地泛着冷意。她自诩不怕孤单。但当夜魔与她比邻而居的时候,她又觉得,如果现在肖恩在,一切都会不同。即便看不见他,知道他就在隔壁的那种感觉也是踏实的。
人是生而孤单的动物。再孤僻的人,都需要同类的陪伴。哪怕那个同伴平时并不讨喜,但他的存在,就像暗夜的篝火,总能带来温暖与安全感。
她正这样想着,傲慢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你总是趁我不在,到我房门口窥视吗?”一点也不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刻意显露的自以为是。
可这声音,如撞向镜面的石头,瞬间打破了夜的冷硬,让唐清沅一点也无法生气。
“不,我只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吃晚饭。还有——晚上不安全。”清沅决定忽略肖恩语气里的利刺,温和地对他传递自己的善意。
“这岛上,除了我们两个最危险,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肖恩也收起话语中的锋芒。
尽管肖恩就站在唐清沅的身后,可是她却完全看不见他。就好像他是暗夜中的精灵,那样安静自持,不动声色。
“你去哪了?”唐清沅听见黑暗中,自己的声音又轻又小,像个怕黑的孩子。于是她又故意提高声线,让声音重新成熟理智起来,“你去哪了?”
“游泳。”他说,那声音软得滴水,简直要令耳朵受孕。就算不听话里的意思,光是那道温柔低沉的声线,就已经是诱惑了。
“游泳?”她的声音再提高八度,“哪儿可以游泳?海里?”
肖恩看着黑暗中的中国姑娘,看着她脸上镇定自若的假面,被自己这句话迎面一击,震得粉碎。
她的眼睛即便在暗夜中也有光亮,虽比不过千里迢迢之外的星光,甚至比不过黑暗海潮中鱼虾的荧光,但却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那光里,有震惊,有喜悦,甚至还有饥渴。
他太知道,长期不能洗澡时,那黏腻的皮肤对清洁的水的渴望。那种渴,是沙漠中的旅人对绿的渴,是失眠者在漫漫长夜里对梦的渴,是孤独的男女对爱的渴。
他曾经都尝过,所以他懂得。
“想去吗?”他决心放她一马,给这个岛上唯一能给他的寂寞解渴的女人一点好处。
这时他还不知道,这一刹那的善念,将改变他的命运。
一想到被清冽的水包裹着肌肤的感觉,唐清沅心里最后一点防线和矜持就都崩塌了。两周没有擦洗过的皮肤,一寸一寸地骚动起来,火烧火燎地痒,仿佛每个皮屑都想逃离。而头皮更是瞬间就绷紧了,每根发丝都是渴的、痛的、焦灼的。
来不及犹豫,没有丝毫挣扎,她听见自己干干脆脆的声音:“我去!”
“游泳池”是半里地之外的一个天然野湖,其实叫作池塘更贴切。水面四周长满了半人高的灌木和齐腰深的荒草,远远看过去密不透风。如果不是有几颗稀稀朗朗的星从云头钻出来,映出些许浅淡的水光,谁也不会发现这里。
唐清沅拨开草丛,探头望过去,水面被风吹出绸缎般的褶皱。
“是融化的雪水和雨水,干净,但冰冷!”肖恩站在远处说,“你最好热热身再下去,如果腿抽筋,我可不会来救你。”
唐清沅在黑暗中对他回眸一笑。那笑容从黑暗中溅出火花,灼痛人的眼睛。
她脱掉外衣挂在灌木上,只穿了背心、短裤,稍稍热身后便欢呼一声,纵身跃入湖中。星光下,她纤细健美的身形,如一尾灵活的鱼,啪的一声清脆入水声,一摆尾便不见了。接着,肖恩听见她的尖叫,欢快,但充满了战栗,甚至带着牙齿相叩的碰撞声。他知道,那是被冰冷的湖水激的。
他想笑,可是风太大,将那个笑容吹得散碎在风中。是的,黑暗中,他的笑容真的散开了,身体微微晃了晃,如同一段受到信号干扰的电视画面闪烁、扭曲了几帧,才又稳下来。
唐清沅入水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一片清明。冷冽冰寒的水,像冬日的清晨一般,瞬间包裹住她的每寸肌肤。她沉潜了一会儿,迅速从水里抬起头,胸臆中有一种自由不羁的豪情在来回冲撞,如海啸冲击着礁石,仿佛要破壳而出。
她忍不住兴奋地大声尖叫。露出水面的肌肤,被夜风一吹,瞬息便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疙瘩,连汗毛都在哀号。她迅速将肩膀沉下去,又在水里来回游了两圈。
夜间的水面一片黝黑,但却澄净清澈,掬起来透明有光。
莫名,她就想起了亚马逊丛林那段生活。她和几个法国学生和当地土著的孩子们,每天下午都把汗津津的身体泡进半清半浑的河水里。
那条河,流了上万年,孕育了无数的生命,根本已经是生命本身。她在水里如在母体中一般自在惬意,所有的烦恼、困倦、疲乏、焦虑……都随水冲走。那是她生命中最放纵、最快乐、最返璞归真的瞬间。那种原始的、隐秘的,来自肉体与大自然相互交融、彼此依存与安慰的亲近感,让她懂得生之可贵。
唐清沅畅快地在水里游弋,让冰冷的水将温热的肉体泡软,再搓掉那些已经更替的皮屑与老化的细胞。这是活着的水,没有游泳池消毒液的味道,水里有生命,与她的生命在这一刻共享这清净甘甜的时光。
肖恩远远注视着在水里撒欢的唐清沅。即便被黑暗笼罩,他也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孩子般单纯的喜悦。她的身体隐在水下,头发荡起来,漂浮在水面,变成更深的一片黑影,似绒密的水草在恣意地舒展。仿佛就这样在荒原的野池塘里洗个澡,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他想,她大概是他所见过的女人中,欲望最少的。她只吃简单的食物,不在脸上过分雕琢,衣服以舒适方便为主,行动简洁、做事干练投入,沉默、平和。
无人岛上的生活枯燥乏味,条件艰苦。可是她每日却兴致勃勃,甘之如饴。即便自己平日里对她多有冷嘲热讽,她也只是大度地笑一笑,最多用中文小声嘀咕一两句,但并不让人讨厌,反觉得可爱。
“冬天以前,你都可以来洗澡。”肖恩微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嗨,冬天我也敢来,我曾在零下二十度的哈尔滨冬泳过。”唐清沅在水里大声回应。
“哈尔滨在哪儿?”肖恩问。
“在中国北部,改天我翻地图告诉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聊起来,整个南太平洋上春天的信风当起了使者,来来回回,替他们传送着信息,像学生时代隔了半个教室传纸条。
一直泡到手指皮肤都皱出无数个川字,唐清沅才恋恋不舍地从水里钻出来。
风一下就把她吹透了。料峭春寒借风还魂——她几乎是跳着扑到灌木丛边,捞起毛巾裹在身上,牙齿还在拼命打架,“肖恩,请、请你转过身去,我要穿衣服了。”
风送过来肖恩的谎言:“放心吧,我的视力没那么好!”
唐清沅抬头看看远处,被黑暗笼罩的大地,连星光都是稀薄的,她连他在哪里都看不清。
她放心地脱下湿淋淋的背心短裤,以超光速换上干燥厚实的外套——可是黑暗中,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裤子在哪里。
糟糕——
“肖恩,我的裤子被风吹走了——肖恩?”
唐清沅绝望的喊声刚吹到风里,风又从另外一边送来肖恩肆无忌惮的闷笑。
“喂,肖恩,你倒是帮我找一下啊!”
“唐,我说过,你要当作这个岛上只有你一个人!”即便隔了重重夜色,唐清沅也能听出肖恩低缓声音里的幸灾乐祸。
他总是这么无情,铜墙铁壁一般,让人钻不了空子。
她俯下身,顺着风向,光裸着两条被风吹得冰凉的长腿,在地上一阵乱摸。
“这边——”肖恩终于看不过眼,“你自己来取,我站远一点。”
唐清沅只能连蹦带跳地循声扑过去,捞起被吹到草丛里的裤子,胡乱套上。
“奇怪,你怎么能看到我的裤子?”清沅满腹疑问。
“因为我有一双信天翁的眼睛。”远处再次传来肖恩的笑声。
“该死!”唐清沅懊恼地低语。
她想起信天翁的眼睛构造特殊,即便高翔在天空,也能看见黑暗中大海潮汐下鱼虾的鳞光,这也是让它们能在夜晚捕食的天赋。
但随即,唐清沅自己也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并无恼意。
遗世独立了数万年的失望岛上,第一次响起了温暖的笑。笑声,是孤独症患者的良药。
尽管失望岛上并不缺少生命,这里有海鸟、象海豹、海狮、企鹅,昆虫、鱼虾,各种植物,有些生命体甚至是岛上独有的……但没有一种,能够发出笑声。
那笑声,被风一吹,传遍了整个黑墨墨的岛屿,传向空旷的原野,回荡在每个幽暗的角落。荒凉的孤岛,在这一刻迎来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悸动。如果闭上眼仔细聆听,你会听到失望岛那颗苍老沉寂的心脏,扑通、扑通随着这些笑声跳跃的声音。
经此一役,回去的路上,那种沉闷感也像被大风刮走了一般。
两个人肩并肩一路蹚着草,边聊天边往回走,那感觉就像散步……自从有了飞行器,人类大概已经放弃散步这个行为很久了。此刻,唐清沅忽然有种回到旧时光的浪漫体验。
走到宿舍门口,肖恩竟然邀请她道:“来我房里坐会儿?有东西给你。”
唐清沅好奇地点点头,一点也不对他设防。
她能肯定,像肖恩这样的容貌,根本不需要占女人的便宜。而且因为长年在野外工作,她自信对男女之间的距离把握得很好。尤其是科研工作者,大多在营地间亲密无间,有一种动物般质朴的默契与信赖。
因为远离都市,没有名利的纷争,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反而变得简单。有时候甚至连性别都是模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