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居鲁士与大流士
直到公元前6世纪居鲁士出现之前,我们从早期的战争历史中找不到任何值得现代军人学习之处。尽管远古时期的各民族经常因饥荒或抢劫之欲互相入侵,但从他们的战争中,我们却看不到任何关于指导战争的原则——也许只有发挥数量优势除外。埃及人、犹太人、波斯人、巴比伦人、亚述人、印度人,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展现出他们对战役或战术能够有所计划。他们对战争的执行,也根本没有任何系统性可言。但毫无疑问的是,当时也同样有伟大征服者存在。据称建造了巴别塔(Babel)和尼尼微城的宁录(Nimrod,此人可能在历史上并不存在,或是根据另外某人加工而来),即被犹太人描述为一度权倾天下。尽管我们必须承认,宁录以及他的遗孀塞米勒米斯(Semiramis)不过是后人为描述战争胜利和大城市建立所杜撰而选择的象征性人物,现代的考证也已经证实他们远没有传说中那样伟大,但他们仍然象征着一些杰出的征服先驱。希腊史学家们所述的塞索斯特利斯远及埃塞俄比亚、恒河(Ganges)、西徐亚(Scythia)的征服,也可能是整整一代王朝而非某一位法老一人的功业。但同样的,这仍能证明埃及历史上曾存在过一系列杰出的长期战争。无论这些君王的英名是否真实存在于史前时代,毫无疑问的是,所有时代都拥有伟大的战士,甚至还有更多同等能力的人出生在并没有给他们机会展示天才的时代。不过无论这些征服者的功业如何伟大,我们也无法在传说中找到任何对研究军事有益的伟大统帅。从尼诺斯(Ninus)【27】、塞米勒米斯、塞索斯特利斯等人的征服传说中,我们也找不到任何对现代战争有益的知识。在当时,赢得会战胜利并不取决于谁的部队更加严整,而取决于谁的乌合之众规模更大。使我们得出这一结论的原因,也在于史书中并没有记录下任何行动细节,而奇闻轶事般的传说又根本不可信。毋庸置疑的是,这些征服的传说肯定源自于某些伟大征服者的所作所为,而这些传说又激励着后来者的行动,最终缔造出了更加伟大的统帅。这些传说无疑描绘出了军事领袖的所有素质,但直到居鲁士的时代之前,我们还是找不到任何与今日战争相关的军事科学,更没有任何战争艺术可言。
同样情况也出现在大部分历史上的征服者身上,即使其中最伟大的几位,也绝不能被列入伟大统帅之列。能够征服大片土地、摧毁人口众多的国家、奴役勇敢部落的将领,即可以被称为一个伟大的征服者。但只有能够践行战争原则的将领,才被称为伟大统帅,即使他们在世界舞台上的功业没有那么伟大也还是一样。亚历山大既是伟大的征服者,也是伟大的统帅。他有着留名青史的天才,而时局又给了他将所有天才加倍发挥出来的机会。作为最伟大的征服者,他占领了最广大的土地,征服了最众多的人口。作为伟大的统帅,其战争策略亦给后人留下了无法估量的价值。本丛书的目的,便是记述那些对我们今天的战争艺术影响最大的伟大统帅的战史。无论那些伟大的人物是否曾担任过将领,也无论他对世界的经济起到过何等影响,只要他没有对战争科学做出过重要贡献,本书以及后续的几部书中,便不会有他的位置。
相比传说中的那些征服者,居鲁士不仅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而且我们也不局限于仅仅知道他做到了什么功业,我们还从希腊史学家那里知道了他是如何做到这些功业的。所有的史书对同一事件的描述都有所不同,即使近100年甚至近25年的战史也同样如此。不过我们还是能从古代史料中发掘出事实的真相。没有任何一个史学家能够可靠地记录所有史实,但通过对比所有史学家的记录,通过研究战区和战场的地形,通过对互相冲突的描述进行分析,我们仍有可能对事实得出合理结论。在所有的时代,军事评论家们都会为诸多事情争论不休,但他们各自不同的见解却很少会有原则性抵触。而从这些不同评论中所能学到的教训,也大抵相同。
作为阿契美尼德王朝(Acheminidae Dynasty)的一员,居鲁士(公元前558年至公元前529年)缔造了巨大的波斯帝国。在他之前,波斯曾经臣服于米底,受到严苛压迫。居鲁士推翻了米底国王阿斯提阿格斯(Astyages),把米底和波斯联合在自己的统治之下。由于担心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统治着哈里斯河(Halys)以西全部小亚细亚土地的吕底亚(Lydia)国王克罗伊斯(Croesus)决定向居鲁士宣战,跨过哈里斯河,进入波斯—米底帝国最西部的省份卡帕多西亚(Cappadocia),蹂躏了那里富饶的土地,摧毁了普提里亚城(Pteria)。巴比伦、埃及都是吕底亚的盟友,甚至连斯巴达都许诺为其提供支援。在克罗伊斯准备进一步深入波斯内陆之前,居鲁士通过一次快速的行军拦截了克罗伊斯,并在已经被后者蹂躏殆尽的土地上与其交战(公元前554年)。这场会战虽然野蛮、血腥,但并不具决定性,只是由于夜幕的降临,会战才告一结束。在那之后,克罗伊斯撤退到了自己的首都萨迪斯。由于没有料到居鲁士会进行一次冬季战役,【28】克罗伊斯将大部分精力用来巩固与盟友的关系,要求他们为来年的战役提供援助。
不过居鲁士没有任何拖延,充满活力地践行了最古老有效的战争原则——出其不意,没有给对手任何喘息之机。由于冬季临近,克罗伊斯在判断居鲁士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情况下,回到萨迪斯之后便不明智地解散了军队。为利用这个错误,居鲁士凭借艰难的强行军,在萨迪斯附近的锡姆伯拉平原上奇袭了克罗伊斯,并将其击溃。这也许可以算是历史上第一次有记载的战略奇袭,这种行动在后来贯穿着伟大统帅们的所有战史,拿破仑的乌尔姆战役(The Campaign of Ulm)便是其最好的例证。锡姆伯拉会战之后,居鲁士围攻萨迪斯14天,以强攻的方式将其攻克,吕底亚就此臣服。居鲁士以优秀战士特有的,但在当时却不常见的仁慈,让克罗伊斯做了他的朋友和顾问,并从克罗伊斯的知识和影响力中受益匪浅。
作为历史上最早的优秀会战战术范例,居鲁士摧毁吕底亚王国的锡姆伯拉会战得到了色诺芬的详细描述。克罗伊斯据说拥有42万人、300辆战车。居鲁士则拥有19万6千人、300辆战车以及300名骆驼骑兵。色诺芬还说居鲁士在编组军队序列和供养军队方面表现出了出色的技巧。两军在萨迪斯附近的锡姆伯拉平原相遇。很明显,色诺芬对于会战经过的描述是以史实为基础的。而即使色诺芬的记载与居鲁士的实际行动不符,其描述也同样引人注目,因为这说明色诺芬本人对于该如何面对这样一场会战也一清二楚。
由于拥有巨大的数量优势,克罗伊斯计划利用远远超出居鲁士侧翼的阵线,在与对方交战后将两翼向内旋转,在所有方向上包围居鲁士。为此,克罗伊斯将军队排成了一条战线(也有说法认为是两条),将骑兵置于两翼。其战线纵深为30排,只有中央的埃及人扔保持着传统的100排深、100列宽的巨型四方阵。其战车则部署在整个战线的前方。居鲁士认清了对手在数量方面的巨大优势,估计到了这样一个内旋的行动(这种战术在当时极为常见),因此他尽可能地调整部署来对抗敌军。居鲁士将队形纵深减少到了12排,但同时又将全军列成五条阵线。这样一来,由于每条阵线之间都有空当,全军便得到了更大的纵深。身着重甲的重步兵位于第一线;标枪兵在第二线;弓箭手在第三线,准备将箭矢射过前两条战线的头顶;第四线由精锐步兵组成;第五线则为装满士兵的带轮箭塔。在所有战线之后,则是一个由辎重车组成的巨大四方车城,全军所有的非战斗人员都被集中在里面。居鲁士将战车分为三部分,100辆部署在正面,两个侧翼各部署100辆。除此以外,在两侧战车行列的末尾,居鲁士还分别安排了精选的1000名步兵、1000名骑兵。而他的骆驼部队,也就是骆驼骑射手,则隶属于左侧的精选骑兵。
由于居鲁士将阵型纵深排布得如此之大,克罗伊斯若想包围敌军两翼,其内旋运动的规模就会非常庞大。像这样一个运动又一定会导致吕底亚战线出现空洞,居鲁士就希望自己能够利用这个机会打击对方。而那些带轮箭塔也相当于设防营地,可供居鲁士在遭到失败时寻求掩护之用。完成这些部署之后,居鲁士停在原地等待克罗伊斯的进攻。【29】
当这位吕底亚国王接近到合适距离之后,吕底亚人的中央停止前进,两翼则开始进行内旋运动。可以想到的是,这支庞大的部队在进行内旋运动时,一定在很多地点出现了脱节。就在整个运动即将完成时,居鲁士两侧的战车开始向已经失去秩序的克罗伊斯军两翼发动正面的冲锋,位于战车后方的波斯预备队也同时打击在克罗伊斯的侧面。在很短时间之内,克罗伊斯的两翼就被彻底击碎了。与此同时,吕底亚人的中央与两翼之间也出现了空洞。居鲁士看到这一情况之后,迅速集中了他最好的骑兵,用他们攻击克罗伊斯中央部分的侧翼和背后,很快就将其击败。不过埃及人的抵抗是如此顽强,居鲁士被迫与他们达成协议,允许他们为自己服役。
锡姆伯拉会战之后,居鲁士留下副将们去征服爱琴海沿岸的希腊城市,自己则去镇压帕提亚(Parthia)、索格迪亚纳(Sogdiana)、巴克特里亚(Bactria)、阿拉霍西亚(Arachosia)以及它们周边的各小国。在这次远征中,他所征服的土地几乎与后来亚历山大大帝征服的一样辽阔。而在上述所有民族之中,塞人(Sacae)给居鲁士带来的麻烦最大。
紧接着,他又将矛头指向了巴比伦,经过两年(公元前539年至公元前538年)的围攻征服该城,将其并入了波斯王国。不过这一仗可能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围攻战,而只能算是封锁。巴比伦人对自己巨大的城墙信心十足,并不把围攻战放在眼里。居鲁士则既没有攻城锤,也没有弩炮,又不懂得如何挖掘地道破坏城墙。他只能建造比城墙更高的围攻墙、土丘、箭塔来压制对方,但仅凭这些他对城市还是无可奈何。直到最后,居鲁士才终于凭借足以令那些伟大统帅跃居其余名将之上的大胆行动获致成功。他从巴比伦的逃兵那里听说城内即将举行一次为期五天的年度宗教庆典,人民在欢庆时对居鲁士行动的注意力肯定有所下降。居鲁士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将幼发拉底河(Euphrates)的河水引到巴比伦。不久之前,他刚刚排干了金德斯河(Gyndes),这次工程的经验可能正是使他构想出这一计划的原因。另外,亚洲的庞大人力也使他拥有足够资源,以拓宽尼托克里斯(Nitocris)将洪水引入迦勒底湖(Chaldean Lake)时修建的运河,从而将水导入巴比伦城。为吸引巴比伦人的注意力,居鲁士还增加了日常攻击的强度。就在巴比伦人仍沉浸在欢庆中时,幼发拉底河却在几个小时内便淹到了城墙脚下,并成功灌入城内。被出外作战的国王留在城内的王子伯沙撒(Belshazzar)在皇宫内大感震惊,最终决定投降。而按照其余一些权威人士的说法,这位王子和他的大臣、随从一起选择了自杀。居鲁士的计划大获成功。在那之后,无论是因为天性仁慈,还是因伟大战士们都能认清的正确政策,居鲁士立刻阻止手下屠城,无条件地赦免了所有投降者。
在他的所有征服工作中,居鲁士始终倾向于保留被征服土地的原有政府,自己则作为这些政府的最高统治者,同时他也会留下一支合适的驻防军来从军事上控制当地。居鲁士要算是第一个从宏观上展示了如何巩固一个新帝国的征服者。
之后居鲁士又将其征服工作拓展到了里海东部的西徐亚。据说他曾在查可萨提河(Jaxartes)上架桥,并在战船上建造箭塔,以逐退对岸的野蛮人,从而使他的军队得以渡河。
按照传说,河对岸的马萨革太人(Massagetan)诚实、忠诚、独立且好战。他们起先试图与居鲁士谈判,劝说对方不要入侵他们。失败后,马萨革太人又提出,要么自己向后撤退三天的路程等待居鲁士过河与自己决战,要么居鲁士向后撤退三天的路程,等待自己过河与他决战。居鲁士决定选择前者,他渡过查可萨提河,向前行军三天后宿营,并开始在当地分发大批的食物、美酒和其他波斯奢侈品。不过在那之后,他却在营地中留下一支后卫部队之后假装撤退了。马萨革太人很轻易地击退了这支后卫,占领营地,开始享受其中的奢侈品。不过与此同时,居鲁士却隐蔽而快速地回到了营地,奇袭了仍在欢庆的马萨革太人,将他们击得粉碎。这个传说的价值在于它证明了将军们完全可以遂行如此巨大规模的诡计,而居鲁士这一次的诡计与我们现代战争中的也并没有太多区别。据说居鲁士不久之后即死在了与马萨革太人的另一次会战中,而他的整支军队也被完全消灭了。
叙斯塔斯佩斯(Hystaspes)之子大流士(Darius,公元前521年至公元前485年)继承居鲁士成为了波斯帝国的巩固者。由于他作为国王的巨大功绩,他的武功完全被他的政绩所掩盖了。在大流士的军事行动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对多瑙河(Danube)以北的欧洲西徐亚人发动的远征。他曾在博斯普鲁斯(Bosphorus)海峡上架桥(也有说法认为是他手下的希腊人芒德罗克列斯建造的浮桥),之后又从爱琴海(Aegean)上将舰队带到多瑙河,再一次架桥北上。毫无疑问,这两座桥都是将船只连接起来建成的浮桥。大流士的兵力据说多达70万人,一路进军至多瑙河和德涅斯特河(Dniester)之间的草原上。为抵抗大流士规模巨大的入侵,野蛮人表现出了非常高超的防御技巧。可能也从没有哪个野蛮民族能施展出像他们这样有效的战略。这些野蛮人善于骑射,拒绝与波斯人进行会战,采取游击的办法对波斯侧翼发动进攻,始终威胁着波斯人的后方和退却线,并无数次试图夺取多瑙河上的浮桥。另外,他们还毁掉了大批的田地。不过他们也并没有胡乱地彻底摧毁所有地区而使波斯人望而却步,反而极具先见之明地诱敌深入。他们撤退到与自己关系冷淡的部落上,这样一来,当波斯人也紧跟着踏上这片土地时,这些部落就会因战争所累而被迫成为他们的盟友了。西徐亚人在撤退时将自己分成三个部分,以离心方式引诱波斯人分散追击,以免大流士得偿所愿地将他们引入会战一击决胜。这些战略最终在几周内便耗尽了波斯大军的精力,迫使波斯大王撤兵。
对大流士而言幸运的是,被他留下来守卫浮桥的希腊人【30】保持了忠诚。当时身在波斯军中的米太亚德(Miltiades)曾建议这些希腊人拆毁浮桥,将波斯人全部葬送。不过这个建议并没有为大部分希腊人所接受——要等到马拉松会战(The Battle of Marathon),米太亚德才能够与波斯人做总决算。由于野蛮人对波斯后卫的追击是如此激烈,非常有效地干扰了大流士的撤退,迫使他不得不使用诡计,才通过一次出人意料的夜间行军摆脱了追击。为此大流士甚至还把所有老弱残兵、非战斗人员以及行李纵队留了下来。这样一来,当西徐亚人看到波斯的营火,听到驮兽的叫声时,便认为波斯人仍在营地中。这样的计策虽然残酷【31】,但在当时也并非罕见。
当西徐亚人发现了大流士已经撤退之后,便立刻沿最短路线赶往浮桥,试图在大流士抵达之前将其摧毁。而大流士由于不熟悉道路,却在沿着一条远路撤退。与此同时,由于西徐亚人已经在劝说希腊人(这些希腊人出于为自己的安全考虑,已经在多瑙河北岸占据了阵地)摧毁桥梁,这些野蛮人便认定后者必将阻截波斯人的退路。不过大流士还是幸运地保住了浮桥和交通线,将部队安全撤到了多瑙河南岸。到了此时,他已经在70天的战役中损失了多达8万人。这次战役与后来拿破仑对俄国的入侵非常相似,而拿破仑对战役的准备甚至还要更为周全,西徐亚人的聪明战略也与俄国人的非常相似。相比之下,大流士对于他所面对的问题却缺乏认识,一心认为仅凭数量优势即可赢得任何战争。他没有对军队的给养做任何特殊准备,面对西徐亚人的游击战也束手无策。不过虽然大流士在这次远征中遭到失败,他还是成功征服了色雷斯(Thrace),并将波斯帝国的东疆延伸到了印度河上。即使有着这些失败,他也还是得到了名将的声望荣誉,装点在他作为明君那更伟大的声望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