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鉴赏  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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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遇(三首)

其一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张九龄是开元时期有名的宰相,又是盛唐前期开一代诗风的大诗人,这首诗可说是他五言古诗的代表作之一。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张九龄由尚书丞相贬为荆州长史。他晚遭谗毁,忠而被贬,“每读韩非《孤愤》,涕泣沾襟”(徐浩《张公神道碑》),遂作《感遇》十二首。这组诗托物寓意,抒发身世感慨,“雅正冲淡,体合《风》《骚》”《(唐诗品汇》),是其五言古诗的代表作。此诗即为第一首。全诗借对兰桂芳雅的赞颂,表现了诗人对高尚情操的向往和对理想的热烈追求,可视为诗人高尚人格的自白。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兰,即兰草。葳蕤,草木枝叶茂盛下垂的样子。桂华,即桂花。华,古“花”字。皎洁,即明净。句意为:春来兰叶繁盛芬芳,秋天桂花飘香皎洁。兰举其叶,桂举其花,以代全体。兰草的叶有香气,与次句的“桂华”相对。兰称“葳蕤”,重在表现其郁郁勃发的旺盛生机;桂用“皎洁”,重在赞美其溢彩流光的清雅姿质。兰盛于春,桂洁于秋,姿貌有别,季节各异,此处列举春兰秋桂,深有喻意。卢文 注《文选》云:“兰桂,皆有异香,以喻怀才抱德之士。”诗人以兰桂起兴,与屈原的以香草美人咏其志一脉相承。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自尔,自然地。句意为:兰桂在不同的季节吐露生机,点缀春意,充实秋景,春秋自然就成了美好的季节。陶潜《移居》云:“春秋多佳日。”这里以“欣欣生意”回扣兰之葳蕤和桂之皎洁,以“佳节”照应春秋,言春、秋之所以被人称为佳节,正是由于兰叶和桂华(花)的欣欣向荣。而人世间,怀才抱德之士逞才得志之时,国家亦繁荣昌盛,二者何其神似。这正是诗人的寄寓所在。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林栖者,即山林栖隐之士;坐,因而。句意为:又有谁知道山林隐士,闻到清风送来的兰桂香气,而生爱慕之心。“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春兰秋桂本身的芳美自然会招致林栖者,亦即结句的“美人”的欣慕爱怜。古人称兰为“幽兰”,向被山林隐士所慕而引为同调。这里,“风”既是兰桂之香风,又寓含着君子德人的高风亮节。而以“谁知”二字引领二句,采用拟人化的笔法,表现了兰桂美而不媚,不求人知的品格,为诗结句埋下伏笔。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本心,即天性;美人,指林栖者。句意为:散发芬芳是兰桂的本性,并不是为了希望别人将其攀折。《孔子家语》云:“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此化用其意。草木,借指兰桂。本心,一语双关,托寓怀才抱德之士及自己的本性。美人折,概括五六句的“闻风相悦”,前冠以拟人化的“何求”二字,以议论的笔调对林栖者闻风坐相悦的情形予以解释:兰桂味芳姿美,并非献媚取宠于春秋,也不是求人相悦而摘取,完全出于本心。这种本心亦是诗人及古之仁人孜孜以求的君子之心。

张九龄七岁能诗,文采卓异,他的《感遇》十二首,后人以之与陈子昂的《感遇》三十八首相提并论,称他为继陈子昂之后开启盛唐诗风的诗坛领袖。由此诗观之,并非虚言。此诗托物言志,与陈子昂《感遇》其一(兰若生春夏)大体相若。陈诗感伤岁华摇落,此则强调自我进修;陈感叹怀才不遇,沦落自伤,此则明穷通得失,不变初衷,似更胜一筹。屈原《离骚》有云:“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全诗即化用此。

其四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此诗是张九龄《感遇》组诗中的第四首,诗中以孤鸿自喻,以双翠鸟喻其政敌李林甫、牛仙客,抒写自己的处世哲学及身世之感。此诗可视为诗人高尚人格和晚年心境的写照。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鸿,即鸿雁。潢,积水池。句意为:孤独的大雁从茫茫的大海上飞来,可是连这小小的池塘都不敢看一下。起句将鸿雁与大海相比。大海浩淼无垠,鸿雁些微细小,亦如人在茫茫宇宙中渺小孤弱。何况这是一只离群孤雁,海愈见其大,雁愈显其小,相衬之下,更突出了它的孤单寥落。次句则句意一转,平地起波澜。这只孤鸿见过大海的惊涛骇浪,为何见到这区区的池塘却不敢回顾一下?这象征着诗人在人海中经历过太多风浪,而格外有所警惕,同时也反衬出下文的双翠鸟,巢居三珠珍木自以为安乐,而不知金丸灾祸即将临头。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句意为:侧眼看见两只羽毛艳丽的翠鸟,高高地筑巢在珍贵的三珠神树之上。孤鸿不敢回顾池潢,而此时连双翠鸟亦不敢正视。何也?翠鸟羽毛翠绿鲜艳,又筑巢于传说中的三珠神树梢,正如李林甫和牛仙客的窃居高位、正得其势。“侧见”二字,显见了李、牛的煊赫气焰和不可一世之态,亦流露出了诗人对其侧目而视的鄙视之情。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矫矫,威武的样子。《诗经·鲁颂·泮水》云:“矫矫虎臣,在泮献馘。”巅,树梢。金丸,猎人用的金色弹丸。句意为:你们威风凛凛地栖息于名贵树木之巅,难道半点也不担心、惧怕猎人用金弹丸来猎取你们吗?“珍木”前承“三珠”,与“金丸”一起,衬出了“双翠鸟”的华美。“矫矫”二字,则写出了翠鸟的得势状。羽毛艳丽夺目,居于珍木之巅,又得意忘形,安无金丸之惧?此二句是诗人正告政敌不要得意忘形,然语句之中并无怨愤、刻薄的语气,显示了诗人宽厚温敦的诗教哲学。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美服,指华美的服饰,承前“矫矫”。指,即指指点点。高,承“巅”。明,呼应“翠”、“珠”、“珍”及“金”等字,承接紧密。句意为:衣装华美,要忧虑别人的指点猜忌;身居高位明处,容易招致神灵的厌恶。此二句可说是诗人宽厚温敦诗教哲学的详细阐释,对政敌不但没有怨愤贬损,还谆谆告诫,足见诗人泱泱大家的君子之风。扬雄《解嘲》云:“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此处暗用此典,了无痕迹,亦不影响赏读句意,足见诗人笔力之老辣。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冥冥,高远貌。《法言·问明》云:“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此化用其意。弋,指用带着绳子的箭射猎。句意为:如今我遨游于高远浩邈的太空,射猎之人对我无可奈何而又欣羡不已。此二句转述孤鸿自己,呼应起首二句。鸿雁翱翔于冥冥太空之中,无金丸之虞,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亦让弋射之人羡慕,这又反衬了矫矫翠鸟的得意忘形,随时都有遭金丸袭击的不测之祸。

明胡震亨《唐音癸签》评价张九龄说:“张曲江五言以兴寄为主,而结体简贵,选言清冷,如玉磬含风,晶盘盛露,故当于尘外置赏。”此评极善,亦适用于此诗。这首诗托物寄寓,言词清淡,衔接缜密,而情韵深长,向为人所叹赏。清人贺贻孙又称颂说:“张曲江《感遇》,则语语本色,绝无门面矣,而一种孤劲秀澹之致,对之令人意消。盖诗品也,而人品系之。”

其七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这首诗是张九龄《感遇》组诗中的第七首。诗人贬荆州后,李林甫、牛仙客等人在朝当政,极受玄宗宠信,正人君子均遭排挤打击。张九龄是南方人,橘是南方植物;而荆州的州治江陵,即战国时楚国的郢都,又是著名的产橘之区。“忠而被谤,信而见疑”,与张九龄有着同样遭遇的屈原曾作《橘颂》,歌咏橘树“与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品格。诗人有感于朝政的紊乱及自己的身世遭遇,故因物寓志,以橘自比,以桃李影射当权得势的小人。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句意为:江南之地,盛产红橘,经历严冬,橘林仍然葱葱绿绿。此二句用简明的语言描绘橘树的形象。“江南”点其所在之地,“经冬”言所在之时。“丹”、“绿”,色彩鲜亮,正状其艳丽。江南之地,秋冬之时一般树木也要凋落的,然橘树历经严寒依然葱绿,生机盎然。一个“犹”字,写出了橘树傲立严冬的坚强品格。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伊,语助词。岁寒心,意即耐寒的特性。《论语·子罕》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句意为:橘树之叶经冬不凋,这难道仅是江南地气暖和使然?其实是因为它本来就具有凌寒傲霜的品质。此二句承首句“江南”二字而来。江南地气暖,橘林经冬犹绿。真是因为“地气暖”吗?先以设问,接着答是其本性使然。两句一问一答,一放一收,从否定到肯定,特别强调了丹橘的耐寒本性,寄寓了诗人对坚贞不移节操的赞美。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荐,进奉意。句意为:如果要用来款待嘉客,红橘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上品,怎奈路途遥远,为重山深水阻隔。此二句写橘子的功能及际遇。橘子汁多味甘,本为贡品。《尚书·禹贡》曾言:“淮海惟扬州,厥苞橘柚,锡贡。”橘生江南、山高水深,难以进贡。这既是实写丹橘,又寄寓奸佞当道,有识之士才不得展、志不能伸的愤慨之情。“奈何”二字,几多无奈,凄婉沉痛。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循环,意即命运否极泰来的交替。句意为:命运难测只能听其所遇,如同四季更替循环不能追寻其缘由。此处笔锋一转,由橘及人,感慨自己的政治际遇。诗人最初很受唐玄宗信任,后来罢相被贬,故有此语。人生世间,何其渺小,有时真如水中浮萍,全然不能自已。诗人历经磨难,宦海浮沉,如今直道见黜,忠而被贬,怎不心生感慨,慨叹自己的渺小无助?复言不可寻求命运的缘由,百思不得其解,更见其深沉凄惋。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树,种植意。《说苑·复恩》言:“夫树桃李者,夏得休息,秋得食焉。”此化用其意。句意为:世人只知桃李可以成荫,而不知丹橘经冬不凋,远胜桃李。此二句由上两句的言人转为言橘,蕴涵深刻。丹橘形质佳美,表里如一,凌风傲雪,四季不凋,而桃李随季而变,趋媚一时,反得到“嘉客”的百般青睐和竭力栽培,丹橘的命运与诗人的人生际遇何其神似!此联托物寓志,寄意遥深,言已尽而意无穷。

《古诗》中曾有“委身玉盘中,历年冀见食”的歌咏丹橘的句子,比喻贤者要求用世。而屈原《橘颂》亦赞美橘树“独立不迁”的品格。此诗兼有这两种含义。全篇通过对橘树形质佳美的“扬”和其际遇坎坷的“抑”,表达了对公道不行,正义难申的沉郁不平之气,揭示了玄宗晚年用人的昏聩和社会的黑暗。诗作设喻恰当,行文曲折而意深味隽,抒发情怀圆转自如,不愧为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