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鉴赏  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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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昂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少以富家子,尚气决,好弋博。后游乡校,乃感悔修饬。初举进士入京,不为人知。有卖胡琴者,价百万。子昂顾左右,辇千缗市之。众惊问,子昂曰:“余善此。”曰:“可得闻乎?”曰:“明日可入宣阳里。”如期偕往,则酒肴毕具。奉琴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贱工之伎,岂宜留心?”举而碎之,以其文百轴遍赠会者。一日之内,名满都下。擢进士第,武后朝,为灵台正字。数上书言事,迁右拾遗。武攸宜北讨,表为管记,军中文翰,皆委之子昂。父为县令段简所辱,子昂闻之,遽还乡里,简乃因事收系狱中,忧愤而卒。唐兴,文章承徐庾馀风,骈丽缛,子昂横制颓波,始归雅正。李杜以下,咸推宗之。集十卷。

感遇组诗

这组诗是诗人有感于平生所遇之事而作,涵盖面极广,大都紧扣时事,针对性极强,富有现实意义。各篇所咏之事各异,创作时间亦各不相同,非一时之作,应当是诗人在不断探索中有所体会遂加以记录,积累而成的系列作品。

其二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这首诗作于圣历元年作者归田之后。诗人取法《楚辞》借物寓志,以兰若香草的茂盛、芳洁喻贤者的志行高洁、才能卓异;以其幽处山林,托空负才华而不被赏识的感慨;又以其逢秋而殒,寄以壮志难酬,理想破灭的忧伤。全诗皆以比兴而作,意境婉约,言辞雅丽。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兰,兰草,多年生草本植物,紫茎绿叶,夏秋开花,色红白。若,杜若,又名杜衡,生于水边的香草。芊蔚、青青,均指草木茂盛状。句意为:兰草与杜若都在春夏之际开花、生长,它们的枝叶茂盛可人。据《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所载:“陈子昂……家世富豪,子昂独苦节读书,尤善属文。”可见诗人当年确是年少有才,以兰草、杜若自喻确实是恰如其分。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朱,红花。蕤,花下垂状。冒,突出,显现,此指开放。句意为:香草独处幽暗的山谷,空然面对着无边的森林景色,红色的、下垂的花朵从紫色的茎上开放。陈子昂曾多次从军出征边塞,以期立功边疆,但都不甚得志,甚至因为进谏而遭贬。诗人回首这一段往事,很自然地将香草的幽然独处和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迟迟,徐行貌。袅袅,《楚辞·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王逸注:“袅袅,秋风摇木貌。”句意为:渐渐地白日西垂,天色将晚,枝叶摆动,秋风吹起,枝叶在秋风中瑟瑟作声。《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载:“子昂褊躁无威仪。”诗人创作此诗时已三十九岁,以诗人的性格,面对自己仍然一无所成的现实,心中自然十分失望、消沉,因而很自然地生出迟暮之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岁华,草木一年一度开花,故云“岁华”。摇落,凋零。《楚辞·九辩》:“草木摇落而变衰。”句意为:美丽的花朵都凋零了,芬芳的意韵成就呢?意即秋风一吹,香花殒落,芬芳的美好景致终究没能为人赏识。诗人这声叹息既是为香草而发,更是为自己而发,其无奈与忧伤飘逸于字里行间。

全诗结构清朗,行文层次井然,连用叠词,音韵优美,言辞典雅,古意阑珊,直追《楚辞》诸篇。其滞涩、哽咽之情令人不忍卒读。

其三

苍苍丁零塞,今古缅荒途。

亭堠何摧兀,暴骨无全躯。

黄沙南起,白日隐西隅。

汉甲三十万,曾以事匈奴。

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

万岁登封元年,曹仁师等二十八将攻契丹,全军覆没。这首诗就是有感于此事而作。诗中痛斥了将帅昏庸以致丧师辱国,造成北疆完全暴露在胡人的虐酷之下,并对饱受荼毒的边疆人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苍苍丁零塞,今古缅荒途。”苍苍,青色。丁零,古代北方种族名,曾属匈奴。缅,邈远。句意为:苍莽的丁零古塞啊,从古至今都是那么的邈远、荒凉。丁零塞即是此次战事的发生地,在诗人的印象中,丁零塞无比的凄迷、悲壮。开句即给全诗奠定了沉闷、悲愤的基调。

“亭堠何摧兀,暴骨无全躯。”亭堠,指北方戍兵居住守望的堡垒。摧兀,险峻的样子。句意为:那戍守的堡垒何其的高耸险峻,可惜士兵们全都暴尸于野外,没有完整的躯体。在这两句中,诗人将工事堡垒的险峻与军事的惨败相提并论,可见将帅是多么的无能,在占据绝佳的地势下,竟然一败涂地。

“黄沙南起,白日隐西隅。”,通“漠”,指沙漠。南,大沙漠的南边,今属内蒙。西隅,即西山,或西方。句意为:漫天的黄沙在大沙漠的南边腾起,白日隐没在西山之下。迷茫、晦暗的边塞景象衬托战斗结束后的战场气氛,暗喻唐军的惨败。

“汉甲三十万,曾以事匈奴。”汉甲,即汉军,此指唐军,唐代诗人常以汉喻唐。事匈奴,指汉高祖刘邦率三十万大军攻打匈奴,反被匈奴围困于平城白登山一事。诗中借指此次对契丹战争的惨败。句意为:三十万的唐军对契丹发动战争,却遭致如此的惨败。诗人简洁的笔触直指那场失败的战争。“三十万”子弟全部战死他乡,这个触目惊心的数字,鲜明地表达了诗人心中的愤懑之情。

“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沙场死,指死于沙场的战士。塞上孤,指死者的遗孤。戍边多为北方人,故言“塞上”。句意为:只见那沙场上到处都是战死的将士们,又有谁来怜惜那塞上战死者的遗孤。三十万的死难者,固然足以引起全国朝野上下的震动,但那些死者的遗孤却因其父辈的战败而被遗忘;战争失败的最大受害者,其实是这些甚至还要背负着父辈的耻辱的“塞上孤”。诗人以其强烈的责任感和敏锐的观察力,清醒地洞察到这场大败战的负面影响还在继续发展下去。这一点正是诗人过人之处。

全诗的格调沉郁悲壮,直指时局,表达了对人民痛苦的同情,并对朝廷筹边无力表示不满。

其四

乐羊为魏将,食子殉军功。

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

吾闻中山相,乃属放翁。

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

诗人所处的时代正是李唐王朝宫廷斗争最为尖锐的时代,武后为巩固政权不惜宠用来俊臣、周兴等酷吏,实行高压统治,朝中大臣人人自危。据《新唐书》所载:“俊臣与其属朱南山、万国俊作《罗织经》一篇,具为支脉网由,咸有首末,按以从事。”“万岁通天中,上巳,(来俊臣)与其党集龙门,题缙绅名于石,抵而仆者先告……”其野蛮、荒唐可谓空前绝后。诗人面对残酷的政治斗争,感到十分痛心和失望,于是借历史典故予以揭露,加以鞭挞。

“乐羊为魏将,食子殉军功。”典出《战国策·魏策·一》:“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于幕下而啜之,尽一杯。文侯谓睹师赞曰:‘乐羊以我之故,食其子之肉。’赞对曰:‘其子之肉尚食之,其谁不食!’乐羊既罢中山,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句意为:当年乐羊担任魏国将领时,为谋求军功,敢于吃掉自己儿子的肉。所谓“虎毒不食子”,而乐羊为追求战功,竟吃下自己儿子,如此残忍,简直骇人听闻。

“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句意为:连亲生骨肉都轻贱、看不起,对于他人又谈得上什么忠诚?意指封建势力的交相倾轧都是唯利是图的,更何况举动如此残忍,很难想象对别人还会有多少忠心。

“吾闻中山相,乃属放翁。”,幼鹿。句意为:我听说中山的长官,叮嘱国人打猎时放过幼鹿的父母。意即幼鹿失去父母的保护就会死去,因此不许捕杀。如此举动可谓妇人之仁,因此也为诗人所不取。

“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句意为:孤单的小兽都不忍加害,何况以这种心态终身侍奉君王呢?意即太过追求所谓的仁爱,必将在封建势力的争权夺利中难以自保,惨遭淘汰,哪里还谈得上善始善终地侍奉好君王呢?

诗人以清醒的目光,敏锐地看出封建势力斗争中唯利是图的残酷本质,借助典故,巧妙加以揭示。可谓真知灼见,发前人所未发。

其十九

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

黄屋非尧意,瑶台安可论。

吾闻西方化,清净道弥敦。

奈何穷金玉,雕刻以为尊。

云构山林尽,瑶图珠翠烦。

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

夸愚适增累,矜智道逾昏。

这首诗作于天册万岁元年。武后曾被迫出家为尼,当政后,遂以佛教作为巩固政权的利器,不惜穷竭国力,广修寺庙。《通鉴》天授元年载:“东魏国寺法明等撰《大云经》四卷奏上之,言太后乃弥勒佛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主(皇帝)。”天授二年夏四月:“制以释教开革命之阶,升于道教之上。”天册万岁元年又载:“初明堂既成,太后命僧怀义作夹苎大像,其小指中犹容数十人,于明堂北构天堂以贮之。堂始构,为风所摧,更构之。日役万人,采木江岭。数年之间,所费以万亿计,府藏为之耗竭。”此诗即是针对这种荒唐弊政予以揭露抨击。开句即以圣人尧为榜样,高屋建瓴;此后又条分缕析,将其种种弊端予以申斥,言辞慷慨,有理有据。

“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圣,本意指有极高智慧和道德的人,此句中为帝王的尊称。忧济,关心、救助。元元,老百姓。句意为:身为君王,不应存有利己私心,其关心与救助的就是天下万民。言外之意,武后如今所为只考虑自己的统治而不顾广大人民的利益,是有亏于君王之道的。开篇提出身为帝王的标准,可谓远见卓识,亦表明诗人的进谏对象是身为万乘之尊的帝王,目标直指,笔力凝聚。

“黄屋非尧意,瑶台安可论。”黄屋,天子之车,以黄丝绸做车盖里子,故名。《正义》:“天子车以黄缯为盖里。”瑶台,美玉筑成之台,极言华丽。《淮南子·本经》:“晚世之时,帝有桀、纣,为璇室、瑶台。”句意为:乘坐以黄绸装饰的车已为尧所不取,更何况修筑如此奢侈的瑶台。封建帝王莫不以尧舜为榜样,诗人以尧的品评为论据,足以震聋发聩。

“吾闻西方化,清净道弥敦。”西方化,来自西方的佛教。清净,佛教指远离一切罪孽烦恼。道,指佛法。敦,大。句意为:我听说那佛教,崇尚清净,越清净则佛法越广大。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诗人以佛家道义也不赞成侈靡作为论据,批驳武后大修佛寺,穷竭物力,扰民惊民,正如釜底抽薪一般,可谓雄辩滔滔,极具说服力。

“奈何穷金玉,雕刻以为尊。”句意为:为什么还要穷竭金银美玉,妄加雕琢、刻画,用以体现佛家的尊崇呢?诗人尖锐地指出,武后不惜靡费巨资以隆修寺庙的做法,对于追求佛家真义而言,不啻缘木求鱼,南辕北辙,恰恰是对佛家清净佛法的背逆与损害。言辞激切,批驳得入木三分,可谓切中肯綮。

“云构山林尽,瑶图珠翠烦。”云构,高耸入云的大厦,此指修建的佛寺。瑶图,精美的图案,此指佛像。珠翠,珍珠、翡翠。句意为:为营造高大的佛寺,伐尽了山中林木,为塑就精美的佛像,耗用了数不胜数的珠翠。进一步揭露了崇佛靡财与佛家真理背道而驰的弊政。

“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句意为:像这种高大精巧的奢靡建筑,连鬼神之力尚且办不到,人力又怎能达到?《史记·秦本纪》:“秦穆公示以宫室积聚,由余曰:“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论衡·谴告》:“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杨子云上《甘泉颂》,妙称神怪,苦日非人力所能为,鬼神力乃可成。”诗人此句可在此二则典故中找到渊源,意在劝谏武后,民力有限,不可过度劳烦。

“夸愚适增累,矜智道逾昏。”智,即指以修建佛寺为智巧之举。句意为:以穷极华丽的佛寺夸耀于民只会增加忧患,卖弄智巧之举,只会令王道更加昏乱。诗人明智地指出,武后这种不顾民力、隆建佛寺之举,必将有碍于王朝的统治,置诸全文之末可谓深入浅出,观点鲜明。

这首诗读来犹如一篇切中时弊的政论文,从为君之道、尧舜之德、佛家真义等方面详加论述,要言不繁,句句目标鲜明,字字铿锵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