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的帕斯卡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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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的成熟(1)

那个老巫婆,始终让人不得安宁。

“你得到了什么?你还想得到什么?”她总是问,“你像个小偷一样闯进我的屋子,勾引我的女儿,然后又假惺惺地来维护她的名誉,你肯定不会满足的!”

“不,亲爱的妈妈,”我总是这么跟她说,“要是我就那么离开了,你肯定高兴,那我可不愿意。”

“听听,你听听!”接着她就冲罗米尔达大吼,“听见他说什么了吗?他还为此而骄傲呢,觉得自己特了不起。他竟敢拿这个事儿来吹嘘……”接下来,就是一大堆咒骂奥利瓦的不堪入耳的话。最后,她会撸起袖子,叉着腰,像个泼妇一样,“你说,你能得到什么?你毁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这就是你得到的……他一个子儿都得不到……哦,是的,当然是那样……(接着又转过去对罗米尔达说)当然啰,他又怎么会在乎呢?……反正,另一个孩子也是他的……”

佩斯卡特尔这一招屡试屡验,因为她深知罗米尔达对这件事有多在乎。罗米尔达嫉妒奥利瓦肚子里的孩子,这一点我可以理解;因为那个孩子将会含着金汤勺出生,而她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得面对贫穷,前途未卜,被憎恨所包围。这让罗米尔达心里满是悲伤,再加上一些关于奥利瓦的传言,更加让她怒火中烧。是的,奥利瓦是个大美人,新鲜饱满,跟含苞待放的玫瑰一样,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美……而她,罗米尔达,却蜷缩在这破烂的沙发里,面孔苍白,得不到一丝安慰,感受不到一点快乐,甚至连开口说话或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我的错?看起来似乎是这样的!罗米尔达不想看见我,甚至连我的声音都不愿意听到。后来,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为了保住我们最后一处抵押的房产——“鸡笼”庄园和那个古老磨坊——我们不得不把帕斯卡尔庄园卖掉。所以,母亲也不得不搬了过来,跟我们一块儿住。

但卖掉庄园也无济于事。孩子的即将出生,让马拉格纳更加变本加厉,他要为孩子扫清一切障碍。他同放高利贷的人勾结,以很低的价钱接下我们的房子。在拍卖会上,我才意识到卖掉帕斯卡尔庄园的钱根本不足以偿还“鸡笼”庄园的借款。债主将这个庄园连同磨坊送交法院处置,我们彻底破产。

我该怎么做?无计可施之下,我开始四处找工作。任何工作我都愿意做,只要能让我的家人填饱肚子。可我没有工作的经验,教育程度不高,在外的名声也不好,结果只是四处碰壁,根本没有人愿意给我一份填饱肚子的工作。我需要静下来想想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可是家里整日吵闹,让我不得安宁。

当我看到母亲被迫应付难缠的佩斯卡特尔,心里真的不是滋味。我那善良的母亲,最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她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原来是如此地残忍险恶。不过我从来没有怪过母亲,她只是太善良而已。母亲变得不爱说话,她成天呆坐在卧室的一角,双手无力地摊在膝上,低垂着头,好似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留下去,好似随时准备离开。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善良老人,她的存在如何会让人讨厌?母亲不时望望罗米尔达,眼里满是怜悯,但她却不敢多说一句话。刚搬过来的时候,母亲还想着为罗米尔达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我那恶毒的岳母却粗暴地让她到一边去:“不劳你费心!这个孩子是我的!我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罗米尔达当时病得很厉害,看到这一幕,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不过在那之后,我始终在旁留意,不让我那可怜的母亲再受委屈。很快,我发现这种监视让佩斯卡特尔很烦躁,就连罗米尔达也对此颇有微词。这让我更加紧张,要是我不在家,她们指不定会怎么欺负我的母亲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知道母亲会更不愿意跟我说话。所以你应该能想到离家时我心中的不安。每次一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端详母亲的脸,看有没有流泪的痕迹。而母亲总是报以慈爱一笑:

“怎么那样看着我,马提亚?”

“你还好吗,妈妈?”

这时,母亲会微微抬起手,“我很好,你看不出吗?快去找罗米尔达吧,那个可怜的姑娘现在很孤单,很煎熬!”

最后,我决定给住在奥列格利亚的哥哥罗贝尔托写信。我请求他把母亲接过去住,并请他理解这不是为了减轻我个人的负担,而是为了让母亲的日子过得更舒适一些。可罗贝尔托回信说他可能做不到——我们的经济危机已让他无颜面对岳丈一家人,包括他的妻子。现在,他都是靠着妻子的嫁妆生活,所以想也不敢想让妻子答应再赡养一个人。麻烦还不止这一个,他说母亲跟他一块儿生活,其实也会碰到一样的问题。因为他也是跟岳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当然他的岳母没有这么刁难,但要是母亲过去的话,肯定也会有不便之处。有谁听过两亲家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并且相安无事的呢?他还说让母亲继续跟我一块儿生活,也有好处。这样,她就能在自己住惯了的地方渡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日,而不用被迫再去适应新的人和新的生活方式。罗贝尔托在信中还写道——最让他难受的是没有能力接济我一下——因为他一分一毫都得从妻子那儿讨要。

我小心地收起这封信,以免母亲看了伤心。要不是现下绝望的处境让我头脑混乱,不能更客观地看待问题,或许,我不会觉得那封信如此让人恶心。我一直都会从两面去看待问题,既看到好的那一面,也会看到坏的那一面。通常我会这样子想问题——比如说,你把一只夜莺的尾羽给剪了,我会想,呀,这只可怜的鸟儿至少还能歌唱;但要是把孔雀的尾羽给剪了,孔雀该怎么办呢?我知道,罗贝尔托这么说肯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首先想到是保证自己的优裕生活,即便是靠着妻子的嫁妆生活他也还是想保住一点生活的体面。如果打破这种平衡,他无疑要做出一些不可逆转的牺牲。举止得当,彬彬有礼——这些东西罗贝尔托很早就学会了。而这也是他唯一能给妻子的东西。要是把赡养母亲的重任压到她妻子头上,凭良心讲,他肯定也得对妻子付出更多一点的爱。上帝给了罗贝尔托许多东西,但一颗善良怜悯的心并不在其中。也正是因为缺少了这颗怜悯心,可怜的罗贝尔托终究是无药可救!

如此一来,我们的境况也是越来越糟糕,并且我无能为力。幸好,我们之前还剩了一点东西,所以勉强维持了——段时日。可当母亲变卖掉最后一条父亲送给她的项链时,那个叫佩斯卡特尔的女人便觉得我们日后肯定会靠着她那一个月四十里拉的收入过活。她一天比一天更讨厌我们,恨意不断加深。我知道,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并且因为长时间的压抑,这场暴风雨将会更加猛烈,即便是我那一生善良的母亲也将受到波及。佩斯卡特尔怒视我时,我的整颗心都是提着的。当我感觉到气氛变得紧张,我就会走出门去,尽量拖延暴风雨来临的时间。但每次走出门后,我又会担心母亲,于是匆匆返回。

一天,我在外头耽搁了段时间。两个在我家干了多年活的老佣人过来探望,没曾想这竟变成暴风雨的直接导火线。其中一个佣人由于没有多少积蓄,所以从我家离开后又到了另一家做工。但我们的老玛格丽塔是孤身一人在这世界上,并且有一笔可观的积蓄。母亲似乎是跟这两个几乎陪伴了她一生的老佣人倾吐了自己的心声,除此之外,玛格丽塔也注意到了我们家的窘迫情况。

“哦,过来跟我一起住吧!”善良的老玛格丽塔主动提出,“我有两间宽敞明亮的房子,还带一个露台,下面就是一个水池……透过窗户,你还能看到许多绽放的花儿!”

是的,她们可以共渡晚年,多年来的彼此陪伴和奉献也已经让她们的心紧紧连在一起!

按照母亲一贯的性格,她肯定是婉拒的了。而这一拒绝,彻底惹怒了佩斯卡特尔。我走进房子时,刚好看到她对着老玛格丽塔的脸挥动拳头,而后者只能本能地护住自己。一旁的母亲低声哭喊,好似一片树叶在秋风中抖动,她抓住另一个老佣人的手,好似在寻求保护。看到这一幕,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我直接朝岳母佩斯卡特尔冲过去,抓住她的两个手腕并用力将她甩到一边,她一个踉跄直接跌在了地上。但很快她就跳起身来,跟只母老虎一样朝我扑过来,手指差点抓花我的脸。

“滚出我的屋子!”她大叫着,气得直喘,“你——还有你的母亲!都给我滚出去!滚出我的屋子!”

“听着!”我强作平静地说,尽管我的声音已经因过分的压制而变得颤抖,“你给我听好,妈妈和我不会走,该走的人是你!要我是你的话,现在就走为上了。不要再惹我,门在那儿,该走哪条路不要我教你了吧!”

原本罗米尔达躺在沙发上,身体虚弱地无法坐起身。但此时,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号啕喊叫,挣扎着起身扑到她母亲的怀里去。

“哦,不,妈妈!不要离开我!不要把我扔下和这些人在一起!”

“让你跟着他!让你跟着他!现在你后悔了吧,他就是个没用的无赖。我没办法再和他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哪怕一秒都不行!”

当然,佩斯卡特尔最后还是没有走。但两天后,我家里又起了一场风暴。姑妈斯克拉斯提卡从玛格丽塔那儿听说了我们的事,立马雷厉风行地跑了过来。我想,接下来的情节放在任何一个舞台上都不会失色。

那天早上,我的岳母正在厨房里头做面包,她把袖子卷到手肘,裙子也扎在腰上,以免弄脏。斯克拉斯提卡姑妈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刚好转头看见,但她旁若无人地继续筛面粉揉面团。姑妈不以为意,她直接推门进来,也没有理会佩斯卡特尔,而是直接奔我母亲而去,仿佛屋子里只有我母亲一个人。

“你在这儿,”姑妈嚷道,“收拾你的东西,到我家去住。隔着几百里都听见你们家的吵闹声了!我是特意来接你的,跟我走。收拾好东西,我们马上离开这儿!”

姑妈跟放机关枪似的说完这一大堆话,鹰钩鼻在一张黑而严肃的脸上格外引人注目,看得出她是在隐忍自己的情绪。我注意到,她那双雪貂眼里隐藏着一抹寒光。

厨房里没有回应。佩斯卡特尔寡妇还是在揉面团,只听见她把面团在面板上一下一下地重重揉搓,似乎是以此作为对我对我姑妈的回应。斯克拉斯提卡姑妈也注意到了节奏不太对劲,她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砰——是的,就是这样!砰——我就是这么说的!砰——哦,千真万确。砰——你不早告诉我!最后,我的岳母将平底锅放到面板的一侧,只听见又是砰的一声,好像是在说:“看着,这个也被我摆平了!”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只见斯克拉斯提卡姑妈跳起来,扯下肩头的披肩,恶狠狠地扔向我母亲。

“把这个披上——别理会那些老鼠叫——现在你先出去!”

然后,姑妈朝厨房走去,直面佩斯卡特尔寡妇。后者见这架势,不由退了一步,把平底锅抓在手中。斯克拉斯提卡转头面向揉面板,两手抓起那沉甸甸的面团,不由分说地将面团重重砸在佩斯卡特尔寡妇头上。我那趾高气扬的岳母这下算遇到对手了。斯克拉斯提卡姑妈将她逼到屋角,然后又把面团恶作剧似的抹到她脸上,蒙住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她的头发——所有露在外面的地方都被涂上了一层黏黏的面粉。最后,姑妈抓起母亲的手,将她拖着往门口走去。

接下来就是我的事儿了。只见佩斯卡特尔手忙脚乱地将脸上的面粉抹下来,朝我扔过来——当时,我坐在屋角笑得前俯后仰。紧接着,她朝我扑过来,扯住我的胡子,用长指甲抓我的脸,踢我的胯骨,最后对着我拳打脚踢。与此同时,我那可怜的罗米尔达正在另一个房间里头哇哇地呕吐。

“哦,妈妈,真为你羞耻!”我蜷缩在地上,朝她吼叫,“你连大腿都露出来了,大腿都露出来了!真是丢人!”

从那以后,我掌握了对任何不幸都能一笑置之的本领。当时,我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具喜剧性的悲剧的受害者——我的母亲跟我的疯子姑妈缠打,我的妻子在隔壁的房间里哇哇直吐,我的岳母佩斯卡特尔在地上撒泼打滚……而我,我缩在屋角,筋疲力尽,胡子和衣服上沾满面粉,脸上满是抓痕和淤青,脸上的液体分不清是血还是笑出来的眼泪。

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朝镜子走去。是眼泪!我的眼睛,我那双人尽皆知的斜眼,流出了眼泪。那只斜眼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斜。“其实你挺好的!”我自言自语道,“至少没有人管你!”说完,我便抓起帽子,走出了房间。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不想出办法养活我的妻子,我自己,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孩子,我绝不回来。

想起这些年来的挥霍浪费,我不由对自己生出轻蔑之情。我明白,我现在的困境只会惹来耻笑,根本就得不到他人的一丝怜悯。当然,这是我活该,自作自受。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有理由同情我——那个抢夺我遗产的人。但贪婪的巴提斯塔·马拉格纳如何会帮我呢?更何况,我跟他还有那么多的过节。

哦,有人对我伸出援手。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我竟得救了。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整天,天快黑的时候,我竟偶然遇见了小帕米诺。米诺先看见我,他当时想躲开我,于是掉过头慌忙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帕米诺!”我在他身后叫,“帕米诺!”

“你想怎么样?”他神情不快地问。当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有抬。

“帕米诺,我的老伙计!”我说,然后用手拍了拍他的背,看到他那张长脸,我是发自内心的开心,“老实讲,你没生我的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