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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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米嘉之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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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一点,米嘉在回家后的一个礼拜是深信不疑的,因此欣喜不已。这个礼拜的天气好像还只是春日的前夕。他拿着本书,坐在客厅内敞开的窗户旁,透过前花园中松树和冷杉间的空隙,遥望着草场上浑浊的小河和小河对岸山坡上的村庄:白嘴鸦仍然以刚开春时的那种方式,从早到晚,在村庄旁边地主果园里光秃秃的老白桦树上鸣叫,欢乐地忙着觅食,累得筋疲力尽;山坡上的村庄仍然是灰暗阴沉,了无生机,那里只有柳树才刚刚吐绿,而且还有点泛黄……他朝果园走去,连果园也仍然是低矮的,贫瘠的、通透的、只有林中空旷的草地已经返青,而且开着绿松石的小花,还有林荫道旁的金合欢树也已披上嫩叶,在果园南边低洼的谷地里,孤零零的樱桃树已经稀稀落落地开了几朵淡白色的花……他走到田间,田里也仍然是空荡荡的,阴沉沉的,庄稼还未成熟,到处仍然戳着硬毛刷似的麦茬。田间的泥土已经干燥,但是仍然疙疙瘩瘩,起伏不平,仍然呈紫色……然而所有这一切已显示出一种全然的期盼,期盼着青春的、裸体的美丽——所有这一切就是卡佳。米嘉也被那些来庄园打短工的少女和下房里的仆人勾得心神不宁,看看书,散散步,去村里走访熟悉的庄户人,同妈妈聊聊天,跟着管家,一个魁梧、粗鲁的退伍士兵,驾着轻便马车在旷野里奔驰,以为借此能够分分心。

白驹过隙,又是一个礼拜过去了。有天深夜,下了场滂沱大雨,早晨雨过天晴,太阳一下子变得火辣辣的,抹去了春日苍白的、无精打采的状态,眼看着周围的一切面貌改变,甚至不是一天一个样,而是一小时一个样。麦茬地开始翻耕,去年的切口变成了黑丝绒的颜色,田埂开始返绿,院子里的嫩草显得更加苍翠欲滴,天空也蓝得更加明艳、浓郁。果园很快就披上了柔软、清新、鲜艳的绿装,一串串灰色的丁香花变成浓郁的紫红,散发着芳香,连苍蝇也成批出现,大大的、黑黑的,藏在丁香有光彩熠熠、墨绿的叶子上以及小径斑驳的、炙热的日影中。一瓣瓣小小的、灰色的、显得特别柔软而即将抽枝的新叶下,苹果树和梨树的枝桠丫清晰可见。但是这些苹果树和梨树,已到处把他们弯弯曲曲的枝丫伸到其他树木的下边,像蒙上一层雪一般的、乳白色的花,而且这花一天比一天白,一天比一天密,一天比一天香。在这段绝妙的日子里,米嘉快乐地、悉心地欣赏着春天给周围带来的变化。但是卡佳不但没有因此而消失在周围的景物当中,相反,在它们当中,她无处不在,而且正是她的美使万物明艳灿烂。她的美同山花烂漫的春天一起,同枝繁叶茂的银白色果园一起,同蔚蓝的苍穹一起,如蓓蕾般怒放吐艳。

12

有天傍晚时分,米嘉走进夕阳斜照的大厅去用茶,喜出望外地看着茶炊旁放着一封信。这封信他等得好苦,今天早晨还白白地等了一场呢。他快速地走到桌边——他给她写了那么多信去,她早该回一封信了——映入眼帘的是典雅的信封和信封上熟悉又令人激动的笔迹,既亮得耀眼,又使他无可辩驳地害怕。他一把抓过信来,快步走出屋去,沿着林荫道,一直走到果园尽头那片谷地里才停了下来,环顾了四周,迅速地撕开信封。信很短,寥寥数行,可是米嘉心怦怦直跳,一连看了好几遍才看懂。“我的亲爱的,我唯一的心上人!”他反复地念着这句子,欣喜若狂,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飘浮起来。他举目仰望,只见天空得意扬扬地、欢欣鼓舞地放出光辉。周围的花园里,白色的花瓣也同样喜滋滋地绽放雪般银辉,有只夜莺已感觉到黄昏降临的凉意,以尖细明亮的嗓音,在远处苍翠的树丛里百转千回地啁啾,米嘉满脸红晕,开心得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他回屋时走得极其缓慢,因为他的爱情之杯已满溢而出,此后几天,他继续这样小心翼翼地在心坎里捧着这只杯子,同时平静地、幸福地等待着下一封信。

13

果园披上了绮丽多彩的华服。

那棵从各处都可望到的参天枫树,本来就挺拔于果园南半角所有的树木之上,如今覆满了翠绿的新叶,变得更高、更大了。

那条主林荫道,是米嘉经常在他卧室内眺望的,如今也更高、更显眼了:一棵棵老菩提树的树冠上,新叶已布满枝头,构成了淡绿的花边,绵延地铺在远方的果园上空。

在枫树下边,在林荫道的菩提树下边,是一片芳香四溢的、常春藤般卷曲着的奶油色花海。

所有这一切:高大蓊郁的枫树,果园里嫩绿的繁枝,果树盛开着的、像婚纱一样洁白的鲜花,太阳,苍穹,以及在果园的谷地里、洼地上、大大小小林荫支道的两旁和房屋朝南一边的墙角下——丁香、红醋栗、牛蒡、金合欢、苦艾和荨麻——无不显示出一派欣欣向荣、枝繁叶茂的青春气象。

在碧绿、敞开的庭院里,由于花卉树木从四面八方团团紧拢,院子似乎窄小了许多,连屋子也仿佛变得小了些,漂亮了些,好似等待客人的光临,所有的房间天天都敞着门窗,连白色的大厅,深蓝色布景的旧式客厅,小巧的、蓝色的、挂有好几幅椭圆水彩画的房间,以及阳光充足的宽敞藏书室也都整天不关门窗。藏书室是屋角一间宽敞的耳房,经常空空荡荡的,只有房门角落里蹲着几尊古老的圣像,沿墙摆着低矮的木书橱。窗前四周的树木,一步步移近,畅快地窥探着各个房间,树木都是绿油油的,然而浓淡有别,枝丫之间则露出一片明艳的碧空。

但是信却没有来。米嘉是知道的,卡佳文笔笨拙,一向不大愿写信,而且她总认为写信很麻烦,得在书桌旁坐下来,找笔,找纸,找信封,还要去买邮票……然而这种富于理智的想法已不再能安慰他。几天来,他一直很有把握地、甚为自豪地等第二封信来,可是现在这种心情已经化为乌有——他越来越灰心,越来越不安了。按理说,在写出第一封那样的信之后,紧接着就应当写来第二封更美好、情绪更高涨的信。可是卡佳却默不做声。

他很少再去村里,也很少再去旷野,而是终日坐在藏书室里,翻阅着已在书橱里搁了几十年的杂志。杂志的纸张已变干泛黄,上面印着老一辈诗人们才华横溢的诗歌和精致优美的诗篇,讲的几乎都是同一件事——正是这件事,自创世记以来一直充满所有的诗篇和歌曲,而今天则成了米嘉心灵唯一关注的东西,不管诗歌怎样描绘,他都能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这件事跟他自己、跟卡佳联系起来。他把扶椅移到打开的书橱前,坐在那里一连好几个小时吟诵着这些诗句,折磨着自己:

人们早已熟睡,

到蓊蓊郁郁的花园去找我吧,我的情郎!

只有天上的繁星把我俩张望……

所有这些令人心潮澎湃的诗句,所有这一声声的召唤,仿佛都出自他的手,他的心,都仅仅对一个人倾诉,而那个人的倩影,他,米嘉,在所有的地方,所有的景物中,都能看到,而且这些诗句有时听起来几乎带有一种胁迫的意味:

湖水晶莹得好似明镜,

天鹅在河上鼓动着翅膀,

拨弄得湖面轻轻地摇荡:

啊,你快来我身旁!星星仍在闪耀,

绿叶在微微晃动,相互偎依,

暴风骤雨在天空聚集……

他合上眼帘,打了个寒战,一连几次反复吟咏着这召唤的诗句,这发自内心的恳求。这恳求充满着爱的力量令他无法抗拒,渴望能够得到响应,能够如愿以偿。后来,他良久地凝望着前方,倾听着环抱着宅地的、乡村般深沉的寂静,终于痛苦地摇了摇头。不,她没有响应,而独自在某个地方,在陌生而遥远的莫斯科的世界里闪耀!——柔情再一次爬上他的心房——那种胁迫的、不祥的、如魔鬼般的要求又强烈起来:

啊,你快来我身旁!星星仍在闪耀,

绿叶在微微晃动,相互偎依,

暴风骤雨在天空聚集……

14

有一天,吃过午饭——午饭是在正午吃的——米嘉走出宅地,慢悠悠地朝果园走去。果园里经常有村姑在干活,给苹果树松土。今天她们也在那里干活。米嘉在她们身旁坐坐,跟她们聊聊天,已然成了习惯。

天气炎热,没有一丝风。他在林荫道通透的树荫下走着,四周卷曲的白色枝丫似雪一般,连远处的也可以看到,梨花开得特别茂密、旺盛;雪白的梨花和灿烂的碧空交织相容,呈现出紫罗兰的色彩。无论苹果树还是梨树,雪白色的花瓣散落在翻耕过的泥土上,热乎乎的空气中可以闻到落花甜美柔和的清香和牲畜栏内晒着的饲料味。有时,头顶飘来一片浮云,蔚蓝的天空变成了淡蓝色,于是热乎乎的空气以及落花和饲料味就变得更甜更柔和了,蜜蜂在雪一般洁白的繁花丛中忙忙碌碌地采蜜,使得这片春日乐土上发出嗡嗡的响声,催人入睡,令人陶醉。连夜莺也此起彼伏地鸣唱起来,声调像午后一样单调而快乐。

林荫道的尽头是大门,门外便是打麦场。在林荫道尽头的左面,靠近果园的墙角边,有一排黑压压的云杉。云杉旁边的苹果树中间,显眼地站着两个穿得花枝招展的村姑。米嘉像平日那样,由林荫道半中央转了弯,朝她俩走去——绵延伸展的低矮花枝,像姑娘一般,温柔地触碰着他的脸,发出蜂蜜和柠檬的香气。其中一个村姑,火红头发的瘦小索尼卡,刚一看到他就叫了起来,同时爽朗豪放地笑着。

“哎哟,东家来了!”她假装害怕的样子叫道。她坐在梨树的一根粗枝上休息,见状马上跳了下来,赶紧拿起铁锹。

另一个村姑,叫格拉什卡,则恰恰相反,装得好像根本没有看到米嘉,不慌不忙地把一只脚结结实实地踩到铁锹上。她脚上穿一双黑色的短软靴,里面落满了白色的花瓣。只见她使劲把铁锹铲进地里,将新割的草皮翻了过来,同时用洪亮而悦耳的嗓子高声唱道:“啊,果园,我亲爱的果园,你的花儿为谁开放!”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姑娘,有点男子气概,总是不苟言笑。

米嘉坐到索尼卡刚才坐过的那根老梨树的粗枝杈上。索尼卡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才起床吗?瞧着点儿,别睡过了头,误了事!”

她喜欢米嘉,但竭力想掩饰这一点,却又不知道如何掩饰,一见米嘉就魂不守舍,举止失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是话里影射着什么事并已模糊地猜到,米嘉总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肯定是有什么隐情。她怀疑米嘉已经跟帕拉莎好上了,至少安了这个心。这使她心生醋意,有时候跟他讲话很温柔,倦怠地看着他,流露着深情;而有时候却很尖刻,冷冰冰的,甚至怀着敌意。这一切使米嘉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快感。卡佳始终没有来信,他现在已不是在生活,而是在望眼欲穿的等待中过活,这种撕心裂肺的期望使他越来越苦恼,使他不能向任何人倾诉他秘密的爱情和痛苦,不可能跟任何人谈谈卡佳,以及他怎样渴望去克里米亚,因此索尼卡暗示陷入了不存在的爱情中反倒使他高兴:不管怎么样,她的那些话毕竟触及了他心中为之沮丧的隐情。使他高兴的还有索尼卡爱上了他,这就是说,索尼卡也同样经受着跟他自已一样的痛苦情感,因而仿佛成了他心中爱情生活的秘密参与者。有时他甚至产生一丝奇怪的希望:也许能在索尼卡身上找到他感情的寄托,找到多少能够代替卡佳的东西。

这会儿索尼卡说“瞧着点儿,别睡过了头,误了事!”的时候,不知不觉又击中了他的秘密。他环顾一下四周。他们面前的那排云杉蓊蓊郁郁,墨绿的树叶在下午灿烂的阳光下几乎成黑色,而尖尖的树冠中露出来的天空则显得格外地碧绿壮美。菩提、枫树、榆树的新叶,每一瓣都照满阳光,亮得透明,交织成一层明快、轻盈的冠层,覆盖了整个果园,把阴影和日影洒满了草地和小径。茂盛、芬芳、洁白的花朵在这冠层下如陶瓷一般,那些未被树影遮住的花朵则照满了阳光。米嘉情不自禁地微笑着,问索尼卡道:

“我有什么事能叫睡觉耽误的?我悔就悔在无事可做。”

“好啦,好啦,别说啦!别把话讲得那么绝,我可相信你哩!”索尼卡快活而粗鲁地大声回答道,不相信米嘉没有情人,使他又一次感到美滋滋的。突然,一条额上有一撮白毛的红牛犊从云杉后面出来,慢腾腾地走到她身后,啃起她印花布裙子的荷叶边来。她忙不迭推开牛犊,又大声叫道:

“哎哟,滚开,到别处找妈妈去!”

“听说有人来向你提亲了,真的吗?”米嘉想继续同她攀谈下去,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问道,“据说是个富足的庄户人家,小伙子挺英俊,可你却不听你爹的话,总是回绝……”

“有钱,可是没脑子,脑袋瓜里一抹黑,”索尼卡开玩笑地回答道,显得有几分得意,“再说,我心里说不定有了另外的人……”

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格拉什卡,没有停下手头的活,摇了摇头,轻声说:

“唉,姑娘,你说话总是不过脑子,信口开河,传到村子里会说你闲话的——你就出了名了!”

“你住口,别叽叽呱呱地唠叨!”索尼卡吼道,“我可不是窝囊废!”

“你心里那个另外的人是谁?”米嘉问道。

“你想听?……好,那我就跟你讲。”索尼卡说道,“我爱上了你们家那个牧人老爹。爱得像火一般,都烧到脚尖了!我跟您一样,可喜欢骑老马哩。”她挑衅地说,显然是在影射帕拉莎,帕拉莎今年二十岁,在乡下显然算是老姑娘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撂下铁锹,大模大样地坐到地上,她认为由于她悄悄爱上了少东家,就有权利多歇一会儿。她把双脚伸直,露出一双花纹羊毛紧身裤和一双粗布靴子,两只手乏力地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