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玛瑞莱娜和她的姐妹们经常会邀请保罗参加她们的晚宴。有一次棕榈全日[2]时,保罗正巧到得有些早,那些女主人们正在忙着摆桌子并等着其他的客人,保罗信步来到小花园里,沿着外墙边的小道而行,白杨树下覆盖着一层金色的树叶。蓝蓝的天空一片柔和,从东边的山脉吹来的微风混合着温软的空气,远处的杜鹃鸟正在鸣叫着。
正当保罗孩子气地踮起脚尖想接一滴从杏树上滴下的树脂时,他忽然看到一双绿色的大眼睛从花园另外一面墙那里朝自己望过来。这双猫般的眼睛属于一个女人,她正蜷坐在小路尽头那个黑色门口的台阶上,她的动作就像猫咪一样。保罗现在还能清楚地回想起她的模样来,他甚至感觉自己正一边用手指去接着那滴软软的树脂,一边无法将自己着迷的双眼从她身上移开!保罗记得门上有一扇包着白边的窗户,窗户上是一个小十字架。
保罗还是个小男孩时就已经对门口和窗户了如指掌了,那个放在那里用以抵抗诱惑的十字架总是让保罗觉得很可乐,因为那个住在农舍的女人玛丽亚·帕斯卡是个失足女子。玛丽亚·帕斯卡的样子就好像还在眼前一样,她头上包着带边饰的头巾,露出洁白的脖子和她珊瑚色的长耳环,那耳环看上去就像两滴血似的。她将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那张苍白而精致的脸孔,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保罗,然后莞尔一笑,身子却没动。玛丽亚·帕斯卡一口皓齿和眼中隐隐透出的残酷让她看上去更像是只猫了。突然,她将手滑到了膝上,抬起的脸孔上表情似真似哀。一个大个子男人谨慎地沿小路而下并紧靠着墙影,刻意拉低的帽子挡住了他的面孔。
玛丽亚·帕斯卡飞快起身进了屋,大个子男人紧随其后并关上了门。
保罗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在小花园里想着路边屋子里那两个单独待着的人时,那种可怕的亢奋感。那是一种心神不安的悲伤,一种不适感让他想单独待一会儿,像受伤的动物那样把自己藏起来。在用晚餐时,当其他的宾客谈兴正浓时,他却安静得有些反常。用完晚餐后他又径直返回到花园:那个女人正在花园里,她再次向外看着,姿势和先前一模一样。玛丽亚·帕斯卡所在的门口是一片阳光永远照耀不到的潮湿角落,她因为一直生活在阴暗下,所以看上去总是那么地白净而精致。
当看到神学院的学生时,她并没有闪躲,反而冲保罗露出笑来,可因为大个子男人的来到,笑容很快变成了悲伤。她对保罗大叫着,以一种和年轻男孩说话的口吻道:“我说,你愿意在周六来我家送祝福吗?去年那个来附近送祝福的神父拒绝到我家来。祝他和他那些鬼把戏一起下地狱!”
保罗没回答,他感觉想蹲下朝这女人扔石子,事实上他还真从墙上抽了块石头出来,不过他最后还是把它放回了原处并用手绢擦了擦手。但接下来的整个圣礼拜中,保罗在聆听着弥撒时,在参加宗教活动或在双手合十与其他神学院学生一起护送主教时,他时不时就好像看到那个女人的双眸正注视着自己,直到一切变成真实的困扰。保罗想驱赶那个女人,那个如同被魔鬼操纵的女人,与此同时,保罗感觉恶魔的灵魂正以某种方式进入到自己体内。
在洗足仪式中,当主教向十二位乞丐(他们看上去像乞丐,其实是十二传道士)弯下腰时,保罗心里转动的念头是去年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六,有位神父拒绝了为那位迷失的女人送去祝福。而基督原谅了抹大拉的玛丽亚[3]。要是那个神父为那个迷失的女人家送去祝福的话,说不定她就会改过自新。最后闪现的这一念头让保罗摒弃了所有其他的想法,在如今这个时候再去看当初,保罗意识到他的直觉是错的,那时的他并不了解他自己。不过就算他那时了解自己,他还是会在周六的时候回到那条小路上去看望那个迷失的女人。
当保罗来到转角处时,他看到玛丽亚·帕斯卡并没有坐在门前,不过洞开的大门显示着她家并没有什么客人来访。保罗下意识地模仿起大个子男人,沿着墙边阴凉处的小路走着,但他希望玛丽亚正抬着她那张认真而悲伤的脸朝他所在的方向探寻着。当保罗走到小路的尽头时,他看到玛丽亚正从屋子另一边的井里打水,保罗的心立刻狂跳起来,眼前这个女人看上去就像是抹大拉的玛丽亚一样。玛丽亚在提起水桶时看到了保罗,她的双颊立刻红了起来。保罗此生再未见过比玛丽亚·帕斯卡更美的女子了。保罗察觉出对方想要逃走,但他太过害羞了,所以当玛丽亚手提水壶往屋里走时,她对保罗说的话保罗并没有理解,不过他还是跟着她进了屋,玛丽亚关上了门。狭小木梯的尽头是扇暗门,直通上面那间房,房里有扇窗,窗上悬着一个十字架用来保佑不受诱惑和侵害。玛丽亚在保罗走进屋子时,一把拿走了他头上的帽子,笑着将帽子抛到一边。
之后,保罗又去见了玛丽亚几次,但在他受到任命并发誓要忠贞后,他就必须与所有的女人都保持距离。在誓言的冰封中,保罗的感情似乎丧失了活力,当听到其他神父的丑闻时,他很为自己的纯真而自豪,他将自己与那个小道上的女人之间的经历视作一场已经痊愈了的病症。
在来到小村庄的头几年,保罗觉得他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知道了自己该奉献些什么,苦难、屈辱、爱情、快乐、罪与赎罪,他就像那些老居士一样离开这个世界,一心等着上帝主宰的国度。现在,他突然透过一个女人的眼睛再次看到了尘世的生活,最初时他竟然被隐蔽并错误地以为会这样一辈子。
爱与被爱,这不是上帝在尘世的国度吗?回忆往昔时,他觉得胸口胀胀的。哦,上帝啊!我们怎会如此眼瞎?我们应该去哪里才能找到光明?保罗知道自己是无知的:他的知识来自他一知半解的书本片断,所有《圣经》中最让他印象深刻的都是那些旧时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图片。保罗乃至对他自己和他内部的那些探寻都不予信任:他意识到他没有自知之明,他无法自我主宰,他总是在自我欺骗。
他的双脚走错了路。他是个秉性难移的男人,就像他的先辈——磨坊工人和牧羊人一样,他饱受痛苦是因为他无法遵从自己的本性。现在他回到自己最初对痛苦原因做出的简单而正确的诊断上:他不开心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却不能按照男人天性那样去过有爱、有乐趣的生活,然后人生在心满意足中自然结束。然后保罗发现尽享快乐过后徒留恐怖和苦恼,所以不是肉体发出想要生活机会的呐喊,而是囚禁在肉体内的灵魂渴望能逃离牢狱。在这些爱的终极时刻,灵魂越快速向上飞升,越是快速地跌回到牢笼里,但那片刻的自由足以让灵魂在囚禁结束、肉体轰然倒塌后,满足于一处快乐无限、自我无限的地方。
最后,保罗露出黯然而疲惫的笑来。他是从哪里读来这些的?他肯定自己是在哪里读到过,因为他没有能生出新想法的自信来。但无须推理,真相经常是一样的,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天下男人的心都是一样的。保罗以为自己和其他的男人不同,心甘情愿被流放能让他离上帝更近一些,或许上帝正是以这种方式在惩罚他,把他送回到男人中,送回到激情与痛苦中。
他必须起身追上他那条指定好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