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够了!”他大声道,“你最好放聪明点,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谁都别再提这件事了,那些假想的故事你自己留着吧!”
母亲站起身来,面容坚定而刚毅,她抓住保罗的手臂强迫他直视自己的双眼,然后他放开了保罗再次坐起身来,她的双手在膝头交握着。
保罗走到门口,又转身回到了厨房。屋外,风的呼啸声合着他衣服如女人裙子般的沙沙声,他穿着的袈裟是丝绸做的,他的斗篷同样选料上乘。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卷进了情绪的旋涡中,就连丝绸的沙沙声在他听来都像是在警告他,说他至此的人生都将陷入一个满是错误、轻贱和卑劣的迷宫中。屋外的风、年轻时漫长孤单的记忆、房里母亲悲恸的身影、他自己的脚步声、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所有这一切都在向他表述着什么。保罗来回踱着步,他踏上自己的影子想战胜并踩扁自己。他骄傲地认为自己并不需要什么神力的帮助,就像他曾恳求谁来拯救自己一样,然后这种可怕的骄傲很快就填满了他。
“快起来去睡觉吧。”他回到母亲身边,对她说道。不过他看到母亲并没有移动,她耷拉着脑袋就像睡着了一样,于是他弯腰靠近母亲,发现她正在静静地哭泣着。
“母亲!”
“不会了,”母亲说话时一动不动,“我再也不会对你提起这件事了,无论对你还是对谁。但我不该再搅和进这个地方,我要离开小长老院和这个村庄再也不回来,除非你向我发誓再也不会踏进那家半步。”
保罗抬起身来,再次感觉头晕目眩,迷信的力量再次掌控了他,迫使他答应了母亲任何的要求,因为这是神在借母亲之口说的话。与此同时,他满嘴怀恨的话,他想冲着母亲吼出那些话来,想责怪并埋怨她把自己从他生长的那个村庄带出来将他送上了并不属于他的路。但这又有什么用?她甚至都不会懂他到底说了什么。好吧,好吧!他伸出一只手来,挥去了眼前的阴影,然后突然将手伸到母亲头上,想象着自己张开的指间有光芒在母亲上方亮起:“母亲,我向你保证我永远也不会再踏进那家半步。”
然后他马上离开了厨房,感觉所有的事情就此画上了句号。他得到了拯救。但当他在邻近的餐厅画着十字时,他听到母亲失声痛哭的声音,就好像在哭丧一样。
保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玫瑰的芳香,触目可及地散落在房内的各类东西让他联想到他的恋情来,充盈并赋予其色彩,再次震颤了他。保罗在房里没来由地走来走去,他打开窗,把头伸到窗外的风中,感觉自己就像那无数的被风卷起的树叶一样,那些树叶在黑色的阴影下,在明亮的月光下,沦为风与云的玩物。最后他抽回身并关上了窗,他用尽全力大声喊道:“让我们像男人一样吧!”
保罗将身子绷得笔直,麻木得就好像他全身都又冷又硬似的,他用骄傲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他希望不再有肉体的感知,无论是奉献带来的喜悦也好、孤独引起的悲伤也好。他甚至不想再对神屈膝、聆听神的意旨、甘当神的奴仆。他对他人别无所求,他只想在这条直路上孤单而无望地走下去。他不想关灯上床,所以他坐下身来读起了科林斯《圣保罗的书信》:印刷字体和他的视线玩起捉迷藏来,它们忽大忽小,跳上跳下。为什么母亲会那样痛哭?哈,是了,她是想通了,她那颗慈母的心了解到了儿子身为凡人的痛苦——他放弃了生命的本质。
红色的波浪突然扑面而来,保罗抬起头,聆听着风声。
“我根本就没必要去发誓,”他自言自语道,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笑容来,“真正的强者从不发誓。无论谁像我这样立下了誓言,他都已经准备好了打破自己的誓言,我就已经准备好了。”
保罗立刻意识到了内心的挣扎都仅仅只是开始,令他大吃一惊的是他起身到了镜子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汝立于此地,汝乃神指定的男子,若汝未将自己尽数奉献于神,那恶魔之灵就将永世占据汝身。”
保罗说罢便摇摇摆摆地来到他那张狭窄的床边,他没脱衣服便一头栽进床里,眼泪潸然而下。他静静地哭泣着不想让母亲听到,连他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哭泣声,但他的心却在呐喊着,他的五脏六腑都因悲痛而拧成了一团。
“哦,神啊,你带上我,把我带离这一切吧!”
这些脱口而出的话让保罗如释重负,就像沉溺在悲伤海洋中的人找到了用以自救的木板一般。
保罗反思着这场危机。现在所有一切对他来说都已经清楚了,就像在太阳下看着窗外的景色一样。他是个神父,他相信上帝,他将自己的终生献给了教堂,并宣誓要忠贞,他就像个已婚的男人,没有权利去背叛自己的妻子。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爱格妮斯并且仍然爱着她。或许他遭遇的是一种身体危机,二十八岁的时候,他沉睡着的年轻与血气方刚一下子苏醒过来,他渴望爱格妮斯是因为爱格妮斯和他同病相怜,她和他一样不再是青葱少年,没有自己的生活和爱情,爱格妮斯那个与世隔绝的家就如同修道院一般。
最初时,爱情乔装成了友情的模样。保罗和爱格妮斯陷进了一张由巧笑倩兮和明眸善睐所织起的网中,爱情绝对不会出现的想法将两个人拉到了一起。没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过丝毫的怀疑。两个人的相遇无惧、无欲、无私情可言;但欲望一点点渗入到他们的爱情中,像井底静止的水池一般纯洁无瑕的感情顷刻间分崩离析。
当保罗深究自己的良心时,过往的事情都涌现在脑海中,他发现了事实真相。他知道从第一眼起,自己就开始渴望那个女人了,从第一眼起,爱格妮斯就已经占据了他的心房,之后的一切都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罢了,是他用自己的双眼为自己寻找的辩护。
事已至此,保罗不能不面对真相;事已至此,因为男人就该受苦、就该去爱、就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并拥有她,然后再去受苦。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就是男人的一生。他所有的反应都只是他心头痛苦的九牛一毛,现在他理解了那种痛苦的真正意义:放弃爱情、放弃爱格妮斯就是放弃生命,这是死一般的痛苦。既而保罗又想到了更多:“即使空虚和无用,那如果不放弃呢?当那因爱而起的快乐刹那而过时,灵魂又重新大权在握,对孤单的渴望就会比之前来得更强烈,待在这监狱般的地方就像是避难一样,凡夫肉胎就是这样。那他为什么要因为这种孤单而郁郁寡欢呢?他不是已经接受并忍受了这么多年了吗?这些年可都是他最美好的年华。即便他和爱格妮斯私奔后能结为夫妻,他就能如此这般永远不再孤单了吗……”
只是提到了爱格妮斯的名字,能与她生活在一起的念头已经让保罗极其兴奋地弹起身来。他想象着再次见到她对自己张开双臂,而也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她是如此地修长而柔弱,就像水中荡漾的芦苇;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着甜言蜜语,脸上覆盖着她那头蓬松的头发,那么温暖,那香气就像是野生的藏红花。保罗用力咬着自己的枕头,他不断为她吟唱着《雅歌》[1],当要分开时他告诉她自己明天还会来的,自己的母亲和上帝为此而悲伤让他觉得开心,自己在宣誓后懊恼、怀疑和害怕的感觉让他觉得开心,现在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回到爱格妮斯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