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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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薄暮柔和的光线下,即使是梅泰莱家破败不堪、灰头土脸的农舍也显得宁静祥和,甚至独具魅力。农舍位于树林边缘的小路旁,离村庄很远。梅泰莱·尤卡就住在这里,不过目前只有妻子桑特拉和孩子在看家,尤卡自己则牵着马在外地打工,他主要靠筏运木材为生,工作的地方离家很远。

林间隐隐约约有条小径通向他的农舍;夏天,这条道上偶尔会有行人来往,但不会有人骑马或者驾车经过这里。其实,平日里这条路上几乎杳无人迹,只不过到了冬天,村子里的农民会跑到林子里来砍树、运送木材。如果他们某天傍晚忙着干活的时候,恰好经过这里,看见梅泰莱家的小农舍就处在这样一片僻静的开阔地上,空地四周环绕着砍树留下来的木桩,就会觉得这样一番景致倒也别有风味。小径两旁都有建筑物,梅泰莱家的农舍也离得很近,到了冬天,运送木材的雪橇很容易偏离路面,撞到农舍上去,每到这时,坐在另一辆雪橇上的年轻雇农就会狡猾地露齿一笑,他脸上冻得通红,隔着雪橇远远地冲着同伴大喊:

“别离桑特拉家门口那么近!”

不过,现在林子和小径之间多了道灰色的木门,门虚掩着,看起来疏于打理、破败不堪,仿佛废弃了一般。门后面堆着一些行将腐朽的剩余木材。小径本身倒是出奇地宽敞,两边各有一道年久失修的围栏,围栏上覆满苔藓,看起来就像饱经沧桑的路标。

但是,在这样一个宁静祥和的午后,有谁会去在乎这些令人不快的小细节呢?暖春时节潮湿松软的泥土地到了夏天已经干燥得不成样子,作为补偿,土壤里钻出了许多酸模和甘菊,酸模苍翠繁茂、甘菊清气怡人。它们长势喜人,丝毫不会因为附近木材采伐量巨大而受到影响。但凡在此漫步的人都会感到心旷神怡,况且此时夜深人静,一轮巨大的红色圆月从小径南端升起,良辰美景俱在。在一年的这个时节,月亮只是当空高挂,并不会将银光洒落人间。但是,如果你到农舍的墙边驻足而观,或者在主卧室里凭窗而望,就会发现月亮似乎离你更近了一些。主卧室的窗户很容易就能从外面踢开,但这种窗户谁愿意去踢呢,只要稍事驻足,欣赏一阵子就已经其乐无穷了。窗框没上油漆,玻璃上呈现出蓝色的阴影,甚是奇怪。最为奇怪的是玻璃后面的窗帘,它好像在那里挂了很多年,无论严寒酷暑都不曾取下。帘布老旧不堪,上面有许多破洞。这块布原本挂在一个窗框更大、装潢更好的房间,而不是在这间濒临泥路的主卧室,但它遮光效果很好,历经多年沧桑却始终如一。窗帘紧闭的窗扉更显神秘,如果外面有人走近,透过帘布上的破洞往里窥伺,就会发现室内漆黑一片。夏日的阳光即便在柔和温馨的薄暮时分,似乎也未能透过窗帘,洒入室内。即便它想这样做,也有心无力。或许在盛夏太阳最毒的时候,阳光曾试图一鼓作气,穿透窗帘,但却发现卧室对面贮放柴薪的木棚挡住了去路,只得屈身俯就,洒到卧室后面的空地上,炙烤地上的顽石,穿透丛林深处氤氲的雾霭。一年夏天,一位沉默寡言的男子沿着林间小径来到农舍,他对着贮放柴薪的木棚画了张速写。木棚的门槛早就一分为二,因为主人家把它拆了当切菜板使。男子在庭院里坐了一阵子,找主人家要了点牛奶,喝完之后就径自沿着小径离去,走的时候还特别留意了一下卧室的窗户。农舍里的孩子们注意到了这一点。

从梅泰莱家的农舍里出来,行走在夏日的乡野小径上,路越走越宽,视野也越变越开阔。乡野小径很快变成了砂石路,路边的农舍也都刷上了油漆,这些农舍的卧室里装了不少窗户,每扇窗子都很大,上面挂着两块窗帘,窗帘的宽度不足以遮蔽整扇窗户,只能将中间那块地方暴露在外。窗帘花纹精美、完好无损,只是侧边像被狗啃了一样,这一点倒是跟梅泰莱家里那块遮住了整扇窗子的破布没什么两样。窗台中央放着一盆天竺葵,红色的天竺葵在户主女儿的精心照料下灿然盛放,随时准备将浓浓暖意播撒到每一位过路人的心底。看到这些花,人人都可驻足观赏,乃至欣羡无比,只要不把它们据为己有就好……另一座农场与之类似,规模却无与伦比,庭院里有丁香花环绕的凉亭和花园秋千。过了这座农场就是一个十字路口。路口前方又变成了贫民区:房子简陋而破旧,家家户户的农田聚在一起,看不出哪片农田属于哪户人家。如果你愿意,可以从碎石路拐进一条小道,沿着路面上的车辙前行,过桥,直到再次找到一条宽敞的大道。

当一个人在夏日里四处闲逛,在砂石路和乡间小径上七拐八拐,最后到达的地方要么是泰利兰塔家的农舍,要么是一水之隔的林间小筑。马努的农舍、阿尔维伊纳的棚屋、叙耶迈基的小农场都在那里。

时值周六,夕阳下可以看到一名男子从远处走来,那便是梅泰莱·尤卡,他正打算去湖边筏运木材。如果你以为他是千里迢迢从家里赶回来的,那就大错特错了,尤卡不是那种顾家的人。他去了别处,这会儿正沿着林间的土路走回湖边。他一边走,一边咒骂着该死的路况。这条路年久失修,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会有人来走。虽然现在是一年中最干燥的季节,路面上还是坑坑洼洼地积着水,水坑里可以看到母牛的蹄印,积水散发着腐臭的气味。虽说腐臭的积水令人反胃,但空中有一两只小巧可爱的浅色蝴蝶正蹁跹起舞,焕发出蓬勃的生机,令人眼前一亮。路边的凤尾草密密丛丛,就像无数从阴影中伸出的小手。尤卡脚上那双硬邦邦的高筒靴上沾满了淤泥,两天后他把靴子从粗壮的小腿上拽下来时依然如此……他现在是个无所事事的醉鬼,走路重心不稳,晃晃悠悠,总是会不小心踩到路面上最烂的泥坑,即使他注意到这些坑,也会不由自主地踩上去,事后免不了发一顿牢骚。

他一屁股坐到草丛上,草丛太蓬松,害得他直接四脚朝天地跌坐在地上。有那么一会儿,他一直保持着这个非常不舒服的姿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对面蜿蜒曲折、稀稀拉拉的杜松灌木——他又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感觉桑特拉就像在某处盯着他似的,目光冰冷如剑……他对自己总是在意这件事情非常恼火——别胡思乱想了,尤卡!赶紧起来,准备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