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站在湖畔,目之所及处有一片农田,田边生着椴树,树冠层层叠叠,轮廓彼此交错。马努和叙耶迈基的农舍就在对岸树木葱茏的斜坡上,如果对岸有人朝这边张望,他就能将这里的房屋、庭院和周围的景致尽收眼底。夏日的晨光照亮了农田和屋舍,也照亮了屋内的各个房间。房间里挂着纯白色的老式蕾丝窗帘,窗帘并没有什么遮光作用,顶多让洒进来的光线柔和了一些。在这些古色古香的乡村建筑当中,任何一间卧室里都摆放着令人赏心悦目的家具,卧室是个极少被人打扰的地方。如果偶尔登门拜访的客人被请了进来,他会立马感觉到室内的空气当中弥漫着淡雅清新的味道。散发出这种味道的,或许是那洁白如雪的亚麻布,光洁锃亮的自制家具,或者圆桌上放着的相簿。当客人独自一人留在房里时,他便会不自觉地打开这本相簿随意翻阅,饶有兴趣地欣赏那些令人忍俊不禁的农家生活照。相片里的农夫孔武有力、表情严肃,他的妻子穿着羊角袖衬衫,这样的打扮在三十年前还比较时兴。即便她看起来非常自然,不是第一次穿这种衬衫,她也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农妇身份,反而彰显了这一点:这位中年妇女已经将数之不尽的黑麦磨成面粉,揉捏成团,烤成面包。这些黑麦都曾经由她身边那位长相粗犷的农夫亲手种下、亲手脱壳。这位农夫即使在照相时也忍不住对着镜头眨巴着眼睛,颇有几分调皮的神色。类似的特征在其他相片中也随处可见。有一张是农夫的儿子戴着学士帽、穿着高领衬衫的肖像照,还有的是全家福,里面所有人都穿着及膝长靴和运动衫。久别之后,在晨光熹微的房间里看着亲人的相片,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相簿里,每页相簿通常放着四个人的相片,这些人的身后总是坐着一位22岁的姑娘——一位亭亭玉立的妙龄、窈窕淑女,她已经穿上了睡袍,纤细的身躯优雅地弯着。由于忙碌了一整天,此时此刻的她脸上露出慵懒倦怠的神情。相片的拍摄时间是在傍晚。村里人都睡得早,也睡得深。姑娘的祖母不是说过嘛:“卖力干活的人都这样。他们每天为了从土地里获取尽可能多的粮食而用尽了全力。他们的身板和土地一样,令人敬畏。”
不过,村里但凡早早就寝、彻夜熟睡的人起得也特别早,这也是自然规律所在。老工人马努是农场的烧炭人,由于上了一定的年纪,他几乎每晚都彻夜难眠,但平日里依然神采奕奕,每次见了人,他那红润的嘴唇就会挤出一丝调皮的笑容。马努肯定给自己找了个得力助手帮他照看木炭坑[1],因为村里人总是见到他很晚的时候在农场里闲逛,大清早又出来忙个不停。鸡叫第二遍之前,他不知对着公鸡说了些什么,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当他扬长而去,走向木炭坑的时候,那只公鸡一直对着他的背影怒气冲冲地啼鸣。
太阳升得更高了,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角度将阳光洒进雪白的蕾丝窗帘,投射到客房里那张结实坚固的闺床上,在安然熟睡的姑娘柔嫩如水的脸颊上轻轻地留下一个吻。片刻之前,阳光爬上了闺床对面的五斗柜和梳妆镜。曾经有许多正处芳龄的少女在这台五斗柜前对镜自照,她们戴着桃金娘花冠,美丽的面庞或白皙如玉,或粉红如脂——每每家中有婚庆喜事,待嫁的新娘就在这间房里精心打扮……如今,太阳看到客房的梳妆镜前多了一两件以前从未见过的小物品,那是姑娘住进来之后放在这里的,她曾坐在台前,用灵巧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摆弄它们。夏日清晨永恒不变的阳光细细端详着这些陌生的小物品,似乎满腹狐疑,当它转眼看到它们熟睡的主人时,目光立刻柔和了下来。此时此刻拂晓已过、晨露已晞、阳光普照。村子的某处,一座牛棚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头小牛犊在里面哞哞地叫着。成千上万的村庄已然苏醒,新一天辛勤劳作的大幕由此拉开。田间地头、林间湖畔,处处可见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回奔忙的身影。
阳光顺着姑娘皎洁的面庞向下流转,倾泻在她纤尘不染的天鹅美颈上(那里的肌肤由于长年日晒而呈现出健康的棕褐色)。它轻吻着她娇嫩欲滴的上唇优美的弧线,拨弄着她娇俏可人的蝉鬓及柔软的棕色卷发,欣赏着她令人爱怜的稚嫩娥眉,轻抚着她白皙如藕的绝美双臂。姑娘的右手托着脸蛋,左手搭在右腕上,纤纤玉指上的每一道纹理、每一片指甲都清晰可见,玲珑巧手完全处于放松的状态。如此恬美的睡姿只可遐想,不可近观。只有天边的朝阳才有这样的特权,可以悄然走近熟睡少女的梦境,伴着她在温柔的晨曦中慢慢睁开双眼。梦醒时分已近早上六点,姑娘每天都在同样的时刻醒来。打从住进来第一天起,她就发现了这一点。那一晚她思绪万千、夜不成眠,静静地躺在床上凝视着恒久壮观的璀璨黑夜。同屋的两个姑娘也醒着,她们在枕边柔声细语地交谈着……
如今三个姑娘依然同村,只不过不在同一个屋檐下。被朝阳唤醒的姑娘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她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六,这是她每周都会暗自期盼的日子。年轻肌体的生机与活力从彻夜酣畅的沉睡中渐渐苏醒、蓄势待发。她美美地伸了个懒腰,手臂向上伸直,明眸轻闭,柔唇微张。调皮的阳光满心欢喜地钻了进去,照耀着姑娘洁净整齐的皓齿。经过一夜酣眠,昨日的辛劳带来的疲倦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幸福与满足。
她早早地下了床,优雅地宽衣解带,柔软丝薄的睡袍瞬间滑落脚底。姑娘一边心满意足地叹息着,一边利利索索地刷牙洗脸,早起的准备工作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积极。不一会儿,她便套上了泳装,肩上搭着一件浴袍,小心翼翼地用右手中指轻叩另一栋民宅的窗玻璃。窗帘拉开了,一位酒红色头发的年轻女子探出头来,向窗外看了一眼……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位敲打她窗扉的姑娘就沿着湖滨的斜坡一路下行,向着狭长的游泳码头大踏步前进。这条斜坡比较陡峭,低矮的赤杨夹道生长。姑娘任凭轻薄的浴袍滑落到手臂上,远远望去,她好像在哼着小曲,脚下轻快的步伐时不时保持着某种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