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志摩的信(5)
其次是家庭方面。母亲倒没有什么,她说我如果为自己一定得去,她不成问题。但我终究有些不安心,她身体实在是可虑,再有阴历四月间我父亲六十岁生日,这次我非得替他做,所以即使我现在去北平,那时候也得回来一趟。
小家庭方面问题更不简单,你是已经和小曼谈过的。她倒也不是执意不让我走。但我把这份家交给谁好,如果照现状下去,开销实在太大,我又不在,未免无谓。迁家北移决不是暂时可能的,就说搬一个较小地方也就够麻烦的。
再有来电所说不知是指什么事。北大我当然最愿意,但不知要我教什么课程,也不知是否基金的位置,我有资格承当不,钱有多少,我都得知道,好在我即使走也得至少过十天半月,盼望再给我一个信,好让我切实计算一下。
上海生活于我实在是太不相宜,我觉得骨头都懒酥了,再下去真有些不堪设想。因此我自己为救己,的确想往北方跑,多少可以认真做些事。至于朋友和地方的好处是不消说的,我回来后无时不在念中,我如果去自然先得住朋友家,你家也极好。先谢。此念双福!
摩星六
源宁兄均此恕不另柬。
一九三一年二月九日
适之:
你胜利了,我已决意遵命北上,但杂事待处理的不少,现在既要走,不能不管。动身大约至早得到十九,二十模样。过旧年还得去硖石磕头,堂上还不曾正式许我走,但我想不成问题。竟然能走,自己也觉得出于意外。我颇感谢小曼,因为她的最难一关居然被我打通了。对不起老大哥,她没有把面子给你,因为要留给我,那是可原谅的不是?
到北京恐怕得深扰胡太太。我想你家比较宽舒,外加书香得可爱,就给我楼上那一间吧。但如果麻兄已觅得现成屋子,和他住也有可能。他难道还是流落在北京饭店?
请将这消息告知老金,丽琳,让他们欢喜。此念双福!
六爷信收到,谢谢,此候不另。
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三日
适之兄嫂:
我的母亲已于半小时前瞑目(星期三十一时二十五分)。她老人家实在是太可怜了,一辈子只有劳苦和烦恼,不曾有过一半天的清闲。回想起来,我这做儿子的也真是不孝,受了她生养天大的恩惠,付还她的只是忧伤。但她真是仁慈,在病中没有一句怨言,这使我感到加倍的难受。她病中极苦,从上星期六起即转凶,当晚极险,但下一天重复喘息过来和她的亲人极亲切的话别。她心上是雪亮的,临死一无危惧或懦怯的意思。她一生人缘极好,这次病转重以后每天有很多的亲友来看她,方才弥留时所有的近亲都在她的身旁。父亲也好,为她念佛祝福。但可怜他老人家从此也变孤单的了(三十七年夫妻)。
我有五六天不曾解带。有好几次想写信但一行都写不成,方才经过一阵剧烈的悲痛,头脑倒觉得清静些,因此坐下写几行给你,一来报丧,二来我知道你是最能同情,因为你也是最不忘母惠的一人。可怜我从此也是无母的人,昊天罔极,如何如何!
志摩敬叩星三半夜
一九三一年七月十六日
适之兄嫂:
一路托庇福星,凉快异常。江北江南,到处闹水。南京见到蔡先生,精神甚旺,真可佩服,谈到我们朋友的事,他颇不以为然,说他上有高堂,儿女成行。又身为社会柱石,决不可造次。说到出路,他倒看得容易,他说只消劝对方另寻生路,同时减少他俩接近机会,他们也自会冷淡起来。他说可以看翰笙谈谈。(此节请弗让任何人知晓,我们本不过探探老辈口气而已。再说他们本人终究作何计较我们也还不知,我看我们不如把此事暂时搁置不提——除非另有急进消息,必需我们做朋友的取定态度。老头的理由,固然正当,但本人岂有虑不及此。四十五岁以上的人的性情我素无研究,不敢妄下判断。)骝先昨已去北平割鼻,当可见到。此公亦劬劳逾度神经衰弱可虑,他一边情形正相反,夫人是太美了一点!我看人类是没办法的,左右都无是处!
过南京被老谢小郭他们留住了一天,晚上刘伯良请客,又出了一个岔子。悲鸿也是太劳,胃病,又睡不好,我那天下午在他家,他给我看画,好好的,晚上与他的夫人同在蜀峡,坐席后称病先走,夫人留。饭后我们同去探“病”,则先生已拿了随身皮包走了!夫人大窘,据说又并无口角。于是大队朋友,都向车站搜索,我夜车走,车上觅不到,今日南京尚无信来,不知这位艺术家是往那里去了?
昨清早到上海(振飞前天走)。小曼发电时无病,电后果发热两次。昨大夫来,又说肺弱须防,我的哥,你说这怎么得了?她曾发见痰中有血。好了,我连日不咳嗽吗?今天早起更凶,连吐了几口,也见血——分明是血,你说可乐不?我是不相干的,大约苦咳伤肺,也许得吃点药就会好的。但小曼倒是可忧,我看她的程度比我那位“山友”强不了多少。真糟!
说些开胃话吧。昨晚我家大集会,我报人名你听听,洵美小蝶夫妇,朱维基,芳信,孙大雨,高植,邵寒梅,光宇,振宇,隆基,有乾,增嘏,还有别的几个人。那套《竞畅图咏》大获欣赏,洵美道谢。老罗也有了艳迹——在琼楼高处。洵美昨演说经过,合座喷饭,今下午“小姐”请茶,老罗已敬谨电约,俟亲承色泽后再作报告。
三期《诗刊》候您的大文,前辈先生,当不吝教。宗岱论平仄跨句几点,可否另条抒摅高见?我要叩首道谢你们合家!胡太太真想得周到,路上的徽茶真是我的惟一良伴。你们在这里如有差遣,小弟是日夜伺候着!此念双福。
弟志摩小曼同候七月十六日
一九三一年七月二十五日
适之:
多谢你的关切,我咳嗽已好,医生检验过,说内部无病征,但起居至应留神,且不可过分劳心。我信我的体质本是不坏的,这半年生活上花样过多,劳心是有的。夏天本想休息,但月前经济奇窘,坐家尚有绝炊之虑,何况出门避暑?
在家决不能养息,你说我的话最中肯綮。我亦未尝不想学你的乐观,但心上纠纷太多了,望着别人的稳定与单纯,只是自愧不如。
我是爱热闹的,想起你那里有那么多老友早晚聚首,更使我感到在此精神上的寂寞。
慰慈已决定行止否?我有信寄济南不知转到否?文伯身体到平后见佳否?他是住家做老太爷,还是住我的西楼受杨妈的爱护?为我致意他。新六想不日回来,他是上海的一根玉柱,如何能久离。
上海无甚新鲜。腴庐惨死想早知详情,昨天在殡仪馆行礼,新娘来惨叫一声,在座人无不掉泪。吴老头说几句也是泪汪汪的。他真是替子文做死鬼,那天要不是有他在,子文准死无疑。秘书做了部长的护身肉盾牌!谭端腹有一块肉,哭晕了几次,实太可怜。索克第二天即有电来。
风云又紧急了,听说永定河又发水,北平无妨碍否?教育能不受影响否?做中国人真是没有一天安静日子过。
三期《诗刊》单等你允许我的文章了,千万立即写寄。老前辈总得尽尽指导。我第三集诗即日出版,叫《猛虎集》。回来后又做过两首诗。
你山上去过否?
关于我们朋友的事,杏佛来信说——翰笙夫人来京,据说彼俩已有计划三年内养病读书补英文,二年后出洋。既如此殊不劳旁人着急矣。蔡先生也主张听其自然矣,杏佛自己左手第四个指戴有金圈戒,是其与赵女士有重圆之望欤?胡太太及诸友均此道念。
志摩候候七月二十五日
一九三一年七月三十日
适之兄嫂:
昨日为先母百日祭辰回硖。天渐炎热,今日竟有大赤膊必要。报载北平大热,路有倒毙。百松园中又当满月,文伯已能举杯邀明月否。阿欢新习孔庙碑隶字尚见腕力,兹附去几页请胡伯伯评正并交祖望三爷。我明日去沪,新六日内当可回来,此念暑佳。
弟志摩上七月三十日硖石
一九三一年八月十三日
适之:
到底还是胡子老大哥法力高强,把你请出了北京城,让你享几天闲福。秦皇岛我不曾到过,料想与北戴河不相上下。海水里我知道你是不会多浸的,每天八圈牌大约总打得成,此外我想见你看报,丁大哥抽雪茄。文伯去了没有,有他更显热闹,听说他老太爷做得异常的舒服。这点人情于他也有必要,否则他的思想上的芒角一定要愈长愈多。人是逃不了一个软弱——也许除了丁大哥,他真是个铁铮铮的汉子。
基金讲座的消息转教我发愁。你是最知道我的,我就不是个学者,教书也只能算是玩票,如今要我正式上台我有些慌。且不说外面的侧目,我确是自视阙然,觉得愧不敢当。我想辞,你以为怎样,老大哥?讲座的全部名单报上有发表否,文科另有那几位?
我和老太爷已见面相当和解了,他身体亦不健,血压高到一百八十,我有些愁,但他还是勇猛任事,正在组织一大华银行,他是董事长。他问候你。
小曼另有回信。万一我下月事实上还不能移家向北,我这孤身汉子怎么办。你府上真是享福到一百二十分,我只是有些过不去,这是我的未能免俗处也许。
南来作品除三两首诗,续成一篇小说外别无可说。我的《猛虎集》不久印得,第三期《诗刊》亦已付印——又没有你的文章!洵美每天见面。
请告丁嫂史小姐,他们的相片请一朋友洗印被带到日本去了,但不日可寄来,都不错。
志摩候好八月十三日
还有一件事,孙大雨又译了几百行哈姆雷德,颇见笔力,他决定先译King Lear,我想他是at least as good as any of usa。我举荐他给你的译会。如其他答应五个月内交稿,他可否希望先支用二百块钱?请复信。
说起上月女大的二百六十薪金,不知是否已由杨宗翰付交给你。现在又等着用七月份的钱了,不知月中旬有希望否,迟到二十五不来,我又该穷僵了。兴业还是挂着账。你回北京时请为代询,如发薪有期,可否仍照上月办法,请你给我一张你的支票?
志摩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四日
适之:
“皮王”那个电其实是皮周,当天他们又飞缄雪艇,再作拦截。我的信到后,你们当可明白情形。慰慈已定回平,不成问题。我们本定十六离宁,十八到平,不意小曼又连发了几次寒热。我在南京又有事须逗留一天,结果至早恐须十七过江。离沪时更容电告,还有大雨的事,也使我觉得为难。他非得有一个月的薪水到才能走路,他去电要钱,师大回电叫他借钱上路,“到平后再行筹还”。大雨颇不高兴,认为来意不诚,他需钱是实情,我也穷得自身难保,又不能借钱给他。他到北平,本由我一手经理,因为源宁急于要人,我所以一面替他挡开武大安大,一面又挡开光华暨南,不想师大到今天还无钱寄来。我前天电致源宁,请他电汇,今天还未得回信。我们三人本定同走的,现在要把他撇下,实在是不好意思。这信到时,烦劳老大哥再电源宁一问,无论如何得寄他至少三百元,否则大雨一怒,不去北平倒还没有什么,如果连累他半年失业,我如何过意得去!
象赞收到。我代我的侄儿叩谢,以后再不敢多“托”,请放心。太太居然先听到老罗艳迹,奇极,但此事又非得是我才是权威。方才大雨说老罗是基督耶稣,你懂吗?一切见面谈。
志摩十四日
一九三一年×月×日(片断)
那丹麦王子Iharhm rpuievashialin变了我的态度,整天整夜的后脑子想,也是想不清一条干脆的路子,适之——我的心真碎了!
在北京朋友里,我只靠旁着你,你不要抛弃我,无论在什么时候,你能允许我吗?
适之,我替你祈祷,你早早恢复健康,我们不能少你的帮忙,你应该做的事情多着哩。
致成仿吾
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一日
仿吾兄:
得书甚喜。达夫真是妙人。A.Bennett以写实精确称,闻其父死时,彼从容自若,持纸笔旁立,记其家人哭泣之况。达夫颇相仿佛。
承赞,愧不敢当。《创造》多排英字,不费事否?我有专恳于君者一事,即原稿务希代为加意保存,尤勿污涂为感。文虽无足轻重,而是稿则为我友彻旦之功,故我珍之重之,不惮烦言恳嘱也。
贵社诸贤向往已久,在海外每厌新著浅陋,及见沫若诗,始惊华族潜灵,斐然竟露。今识君等,益喜同志有人,敢不竭驽薄相随,共辟新土。
兄评衡立言有方,持正不阿,亦今日所罕见。至望锲之不舍,以建风格。
裴德译事,虑之已久,少间当试为之。达夫诸兄均此,敬问撰安。
徐志摩三月二十一日
一九二三年四月×日
仿吾兄:
来书附稿及《创造》两册都收,谢谢,沫若先生已归,至喜。不知有来京意否?
我亦久已想游四川——“峨眉山月半轮秋”不时的在恼我,但不知何时得偿此愿?雅典主义,手势戏——我笑到今天还不曾喘过气来。且看那位大主笔怎样来答辩!
《创造》此地颇不易买到,能再寄我两份否?至感。
《辛夷集》很精,我颇想作一小评。达夫何日回京?祖母之死已脱稿否?我在文友会的一篇演讲稿,叫作Personal Impressions of H.G.Wells,Edward Carpenter and Katherine Mansfield,《创造》要否?田汉的莎译看过否?以为何似?
志摩
致赵景深
一九二三年九月六日
景深:
你八月十三的信今天方才转到,京寓误事,深怕你盼复已久。我十一离京去北戴河,不久即为祖母病危急急的南回。老人的病竟不起,她生前爱我最深而弥留前竟不能通一言为诀,甚令悲怆!
关于译小说事盼即直接与博生通信(附信介绍)。能试译哈代,最合我意,Kipling亦可尝试。我大约月底方能到沪,泰氏如来则十月初偕同北上,尔时当可会面。
诸友皆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