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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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2)

赵姨娘无法,只得同他三人出来,口内犹说长说短。探春便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玩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事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起混帐人的调唆,没的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心里有十二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一席话说的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

这里探春气的和尤氏、李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这是什么意思,也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媳妇们只得答应着,出来相视而笑,都说是“大海里那里寻针去?”只得将赵姨娘的人并园中人唤来盘诘,都说不知道。众人没法,只得回探春:“一时难查,慢慢访查,凡有口舌不妥的,一总来回了责罚。”

探春气渐渐平服,方罢。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说:“都是夏妈素日和我们不对,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儿赖藕官烧纸,幸亏是宝玉叫他烧的,宝玉自己也应了,他才没话说。今儿我与我姑娘送手帕去,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才走开了。”探春听了,虽知情弊,亦料定他们皆是一党,本皆淘气异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实。

谁知夏婆子的外孙女儿蝉姐儿便是探春处当役的,时常与房中丫鬟们买东西呼唤人,众女孩儿都和他好。这日饭后,探春正上厅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蝉姐儿出去叫小幺儿们买糕去。蝉姐便说:“我才扫了个大院子,腰腿生疼的,你叫别人去罢。”翠墨笑道:“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防着些儿。”说着,便将艾官告他老娘的话告诉了他。蝉姐儿听了,忙接了钱道:“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诉去。”说着便起身出来。

至后门边,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之时,都坐在阶砌上说闲话儿,他老娘亦在内。蝉姐儿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他且一行骂一行说,将方才之话告诉与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便欲去找艾官问他,又欲往探春前去诉冤。蝉姐忙拦住说:“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话怎得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说给你老防着就是了,那里忙到这一时儿。”

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着院门,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儿怎遣你来了告诉这么一句要紧话?你不嫌赃,进来逛逛儿不是?”

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碟糕来,芳官便戏道:“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儿。”蝉姐儿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稀罕这个?”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欢吃,我这里才买的给你姐姐吃的,他不曾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呢!”说着,便拿了一碟子出来递与芳官。又说:“你等我替你炖口好茶来。”一面进去,现通开火炖茶。芳官便拿着那糕问到蝉儿脸上说:“稀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玩罢了。你给我磕头,我也不吃。”说着,便将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掰了,掷着打雀儿玩,口内笑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小蝉儿气的怔怔的,瞅着冷笑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这作孽的?他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溜你们好上好儿,帮衬着说句话儿。”众媳妇都说:“姑娘们罢呀,天天见了就咕唧。”有几个伶透的,见他们对了口,怕又生事,都拿起脚来各自走开了。

当下蝉姐也不敢十分说,一面咕嘟着去了。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儿那话儿说了不曾?”芳官道:“说了,等一二日再提这事。偏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了一场。前儿那玫瑰露,姐姐吃了不曾?他到底可好些?”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他爱的什么似的,又不好问你再要的。”芳官道:“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他就是了。”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同。因他排行第五,因叫他是五儿。[五月之柳,春色可知。]因素有弱疾,故没得差。近因柳家的见宝玉房中的丫鬟差轻人多,且又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他们,故如今要送他到那里应名儿,正无头路。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役,他最小意殷勤,服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芳官等亦待他极好,如今便和芳官说了,央芳官去与宝玉说。宝玉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着,又见事多,尚未说得。

前言少述,且说芳官当下回至怡红院中回复了宝玉,宝玉正在听见赵姨娘厮吵,心中自是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得等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了他去后,方从蘅芜苑同来,劝了芳官一阵,方大家安妥。今见他回来,又说还要些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宝玉忙道:“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给他去罢!”说着便命袭人取了出来,见瓶中亦不多,遂连瓶与了他。

芳官便携了瓶与他去,正值柳家的带进他女儿来散闷,在那边犄角子上一带地方儿逛了一会,便回到厨房内,正吃茶歇脚儿,见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来。迎亮照看,里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还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母女两个忙说:“快拿旋子烫滚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这些,连瓶子都给你们罢!”

五儿听了,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谢了又谢。芳官又问他:“好些?”五儿道:“今儿精神些,进来逛逛。这后边一带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见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正经好景致也没看见。”芳官道:“你为什么不往前去?”柳家的道:“我没叫他往前去。姑娘们也不认得他,倘有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儿托你携带他,有了房头,怕没有人带着他逛呢!只怕逛腻了的日子还有呢!”芳官听了笑道:“怕什么,有我呢。”柳家的忙道:“嗳哟哟,我的姑娘,我们的头皮儿薄,比不得你们。”说着,又倒了茶来。芳官那里吃这茶,只漱了一口就走了。柳家的说道:“我这里占着手,五丫头送送。”

五儿便送出来,因见无人,又拉着芳官说道:“我的话到底说了没有?”芳官笑道:“难道哄你不成?我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并没补上,一个是红玉的,琏二奶奶要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坠儿的,也还没补。如今要你一个也不算过分。皆因平儿每每的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更好。如今三姑娘正要找人扎筏子呢,连他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件,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着,何苦来往网里碰去?倘或说些话驳了,那时老了,倒难回转。不如等冷一冷,老太太、太太心闲了,凭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说,没有不成的。”五儿道:“虽如此说,我却性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来了,一则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为母。]二则我添上月钱,家里又从容些。[二为家中。]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芳官道:“我都知道了,你只放心。”二人别过,芳官自去不提。

单表五儿回来与他娘深谢芳官之情,他娘因说:“再不承望得了这些东西,虽然是个珍贵物儿,却是吃多了也最动热,竟把这个倒些送个人去,也是个大情。”五儿问:“送谁?”他娘道:“送你舅舅的儿子,昨日热病,也想这些东西吃。如今我倒半盏与他去。”五儿听了,半日没言语,随他妈倒了半盏去,将剩的连瓶放在家伙厨内。五儿冷笑道:“依我说,竟不给他也罢了。倘或有人盘问起来,倒又是一场事了。”他娘道:“那里怕起这些来,还了得了,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当的。难道是贼偷的不成?”说着一径去了。

直至外边他哥哥家中,他侄子正躺着,一见了这个,他哥嫂侄男无不欢喜。现从井上取了凉水,和吃了一碗,心中一畅,头目清凉。剩的半盏用纸覆着,放在桌上。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厮同他侄儿素日相好的走来问候他的病,内中有一小伙名唤钱槐者,乃系赵姨娘之内亲,他父母现在库上管帐,他本身又派跟贾环上学。因他有些钱势,尚未娶亲,素日看上了柳家的五儿标致,和他父母说了,欲娶他为妻。也曾央中保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却也情愿,争奈五儿执意不从,虽未明言,却行止中已带出,他父母未敢应允。近日又想往园内去,越发将此事丢开,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来,自向外边择婿了。钱家见他如此,也就罢了。怎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恨,发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今也来同人来瞧望柳侄,不期柳家的在内。

柳家的忽见一群人来了,内中有钱槐,便推说不得闲,起身便走了。他哥嫂忙说:“姑妈怎么不吃茶就走?倒难为姑妈记挂。”柳家的因笑道:“只怕里面传饭,再闲了出来瞧侄子罢!”他嫂子因向抽屉内取了一个纸包出来,拿在手内,送了柳家的出来,至墙角边递与柳家的,又笑道:“这是你哥哥昨儿在门上该班儿,谁知这五日一班竟偏冷淡,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儿有粤东的官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这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单取了这茯苓的精液和了药,不知怎么弄出这怪俊的白霜儿来。说第一用人乳和着,每日早起吃一钟,最补人的;第二用牛奶子;万不得滚白水也好。我们想着,正宜外甥女儿吃。原是上半日打发小丫头子送了家去的,他说锁着门,连外甥女儿也进去了。本来我要瞧瞧他去,给他带了去的,又想着主子们不在家,各处严紧,我又没什么差使,有要没紧跑些什么?况且这两日风声闻得里头家反宅乱的,倘或沾带了,倒值多的。姑娘来的正好,亲自带去罢!”

柳氏道了生受,作别回来。刚到了角门前,只见一个小幺儿笑道:“你老人家那里去了?里头三次两趟叫人传你呢!我们三四个人都找你老去了,还没来,你老人家却从那里来了?这条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疑心起来。”那柳家的笑骂道:“好猴儿崽子……”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以硝出粉是正笔,以霜陪露是衬笔。前必用茉莉粉才能勾起争端,后不用茯苓霜亦必败露马脚。须知有此一衬,文势方不径直,方不寂寞,宝光四映,奇彩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