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新文化运动(1)
原书自序
启明书局的沈志明先生和应文婵女士把我的两篇文字重印出来,题作《中国新文学运动小史》,我很感谢他们的好意。这里的第一篇文字是民国二十四年写的,原来是专为《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册写的《导言》,是从来没有印过的。《逼上梁山》是我的自传的一章,是民国二十二年写的,原文在《东方杂志》第31卷第1号发表过。当年我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册,就把这篇收进去作一种史料。现在和《导言》印在一块,好像是一件颇适宜的附录,这两篇文字都是叙述中国新文学运动的最初期的史料,其中当然有不少“戏台里喝采”的说话,我很盼望能得到读者的原谅。但我们在那个时候提出的两个目标,一个是“活的文学”,一个是“人的文学”——我相信这两个商标到今天还是值得我们继续努力的。
1958年6月3日
中国新文学运动小史
《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集的《导言》
01
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历史,我们至今还不能有一种整个的叙述。为什么呢?第一,因为时间太逼近了,我们的记载与论断都免不了带着一点主观情感的成分,不容易得着客观的,严格的史的记录。第二,在这短短的二十年里,这个文学运动的各个方面的发展是不很平均的,有些方面发展的很快,有些方面发展的稍迟;如散文和短篇小说就比长篇小说和戏剧发展的早多了。一个文学运动的历史的估价,必须包括它的出产品的估价。单有理论的接受,一般影响的普遍,都不够证实那个文学运动的成功。所以在今日新文学的各方面都还不曾有大数量的作品可以供史家评论的时候,这部历史是写不成的。
文学革命的目的是要用活的语言来创作新中国的新文学,——来创作活的文学,人的文学。新文学的创作有了一分的成功,即是文学革命有了一分的成功。“人们要用你结的果子来评判你。”正如政治革命的目的是要建立一个新的社会秩序,那个新社会秩序的成败即是那个政治革命的成败。文学革命产生出来的新文学不能满足我们赞成革命者的期望,就如同政治革命不能产生更满意的社会秩序一样,虽有最圆满的革命理论,都只好算作不兑现的纸币了。
这一集的理论文字,代表民国六年(1904—1910)到九年之间(1917—1920)的文学革命的理论,大都是从《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少年中国》,几个杂志里选择出来的,因为这几个刊物都是中国新文学运动的急先锋,都是它的最早的主要宣传机关。
这一集所收的文字,分作三组:第一组是一篇序幕,记文学革命在国外怎样发生的历史;这虽然是一种史实的记载,其实后来许多革命理论的纲领都可以在这里看见了。在这篇文章说明之前我应该扼要的叙述这个文学革命运动的历史的背景。这个背景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古文在那四五十年中作最后挣扎的一段历史(参看我的《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那个时代是桐城派古文的复兴时期。从曾国藩到吴汝纶,桐城派古文得着最有力的提倡,得着很大的响应。曾国藩说的“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最可以代表当时文人对这个有势力的文派的信仰。我们在今日回头看桐城派古文在当日的势力之大,传播之广,也可以看出一点历史的意义。桐城派古文的抬头,就是骈俪文体的衰落。自从韩愈提出“文从字顺各识职”的古文标准以后,一些“古文”大家大都朝着“文从字顺”的方向努力。只有这条路可以使那已死的古文勉强应用,所以在这一千年之中,古文越做越通顺了。——宋之欧、苏,明之归有光、钱谦益,清之方苞、姚鼐,都比唐之韩、柳更通顺明白了。到曾国藩,这一派的文字可算是到了极盛的时代。他们不高谈秦汉,甚至于不远慕唐宋,竟老老实实的承认桐城古文为天下之至美!这不是无意的降格,这是有意的承认古文的仿作越到后来越有进步。所以王先谦《续古文辞类纂》的自序说:
学者将欲杜歧趋,遵正轨,姚氏而外,取法梅曾(梅曾亮、曾国藩),足矣。
姚鼐、曾国藩的古文差不多统一了19世纪晚期的中国散文。散文体做到了明白通顺的一条路,它的应用的能力当然比那骈俪文和模仿殷盘周诰的假古文大多了。这也是一个转变时代的新需要。这是桐城古文得势的历史意义。
在那个社会与政治都受绝大震荡的时期,古文应用的方面当然比任何过去时期更多更广了。总计古文在那四五十年中,有这么多的用处:第一是时务策论的文章,如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如王韬的报馆文章,如郑观应、邵作舟、汤寿潜诸家的“危言”,都是古文中的“策士”一派。后起的政论文家如谭嗣同,如梁启超,如章士钊,也都是先从桐城古文入手的。第二是翻译外国的学术著作。最有名的严复,就出于桐城派古文家吴汝纶的门下。吴汝纶赞美严复的《天演论》,说“其书乃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严复自己也说“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其实严复的译文全是学桐城古文,有时参用佛经译文的句法;不过他翻译专门术语,往往极力求古雅,所以外貌颇有古气。第三是用古文翻译外国小说。最著名的译人林纾也出于吴汝纶的门下;其他用古文译小说的人,也往往是学桐城古文的,或是间接模仿林纾的古文的。
古文经过桐城派的廓清,变成通顺明白的文体,所以在那几十年中,古文家还能勉强挣扎,要想运用那种文体来供给一个骤变的时代需要。但时代变的太快了,新的事物太多了,新的知识太复杂了,新的思想太广博了,那种简单的古文体,无论怎样变化,终不能应付这个新时代的要求,终于失败了。失败最大的是严复式的译书。严复自己在《群己权界论》的凡例里曾说:
海外读吾译者,往往以不可猝解,訾其艰深。不知原书之难且实过之。理本奥衍,与不佞文字固无涉也。
这是他的译书失败的铁证。今日还有学严复译书的人,如章士钊先生,他们的译书是不会有人读的了。
其次是林纾的翻译小说的失败。用古文写的小说,最流行的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聊斋志异》有圈点详注本,故士大夫阶级多能阅读。古文到了桐城一派,叙事记言多不许用典,比聊斋时代的古文干净多了。所以林纾译的小说,没有注释典故的必要,然而用古文译书,不加圈读,懂得的人就很少。林译小说都用圈断句,故能读者较多。但能读这类古文小说的人,实在是很少的。林纾的名声大了,他的小说每部平均能销几百本,在当时要算销行最广的了,但当时一切书籍(除小学教科书外)的销路都是绝可怜的小!后来周树人、周作人两先生合译《域外小说集》,他们都能直接从外国文字译书,他们的古文也比林纾更通畅细密,然而他们的书在十年之中只销了二十一册!这个故事可以使我们明白,用古文译小说,也是一样劳而无功的死路,因为能读古文小说的人实在太少了。至于古文不能翻译外国近代文学的复杂文句和细致描写,这是能读外国原书的人都知道的,更不用说了。
严格说来,谭嗣同、梁启超的议论文已不是桐城派所谓“古文”了。梁启超自己说他亡命到国外以后,做文章即:
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
这种“新文体”是古文的大解放。靠着圈点和分段的帮助,这种解放的文体居然能做长篇的议论文章了;每遇一个抽象的题目,往往列举譬喻,或列举事例,每一譬喻或事例各自成一段,其体势颇像分段写的八股文的长比,而不受骈四俪六的拘束,所以气势汪洋奔放,而条理浅显,容易使读者受感动。在一个感受绝大震荡的过渡社会里,这种解放的新文体曾有很伟大的魔力。但议论的文字不是完全走情感的一条路的。经过了相当时期的教育发展,这种奔放的情感文字渐渐的被逼迫而走上了理智的辩驳文字的路。梁启超中年的文章也渐渐从奔放回到细密,全不像他壮年的文章了。后起的政论家,更不能不注重逻辑的谨严,文法的细密,理论的根据。章士钊生于桐城古文大本营的湖南,他的文章很有桐城气息。他一面受了严复的古文译书的影响,一面又颇受了英国19世纪政论文章的影响,所以他颇想做出一种严密的说理文章。同时的政论家也颇受他的影响,朝着这个方面做去。这种文章实在是和严复的译书很相像的:严复是用古文翻外国书,章士钊是用古文说外国话。说的人非常费劲,读的人也得非常费劲,才读得懂。章士钊一班人的政论当然也和严复的译书同其命运,因为“不可猝解”。于是这第三个方面的古文应用也失败了。
在那二三十年中,古文家力求应用,想用古文来译学术书,译小说,想用古文来说理论政,然而都失败了。此外如章炳麟先生主张回到魏晋的文章,“将取千年朽蠹之余,反之正则”,更富有复古的意味,应用的程度更小了,失败更大了。他们的失败,总而言之,都在于难懂难学。文字的功用在于达意,而达意的范围以能达到最大多数人为最成功。在古代社会中,最大多数人是和文字没交涉的。做文章的人,高的只求绝少数的“知音”的欣赏,低的只求能“中试官”的口味。所以他们心目中从来没有“最大多数人”的观念。所以凡最大多数人都能欣赏的文学杰作,如《水浒传》,如《西游记》,都算不得文学!这一个根本的成见到了那个过渡的骤变的时代,还不曾打破,所以严复、林纾、梁启超、章炳麟、章士钊诸人都还不肯抛弃那种完全为绝少数人赏玩的文学工具,都还妄想用那种久已僵死的文字来做一个新时代达意表情说理的工具。他们都有革新国家社会的热心,都想把他们的话说给多数人听。可是他们都不懂得为什么多数人不能读他们的书,听他们的话!严复说的最妙:
理本奥衍,与不佞文字固无涉也。
在这十三个字里,我们听见了古文学的丧钟,听见了古文学家自己宣告死刑。他们仿佛很生气的对多数人说:“我费尽气力做文章,说我的道理,你们不懂,是你们自己的罪过,与我的文章无干!”
在这样的心理之下,古文应用的努力完全失败了。
02
可是在这个时期,那“最大多数人”也不是完全被忽略了。当时也有一班远见的人,眼见国家危亡,必须唤起那最大多数的民众来共同担负这个救国的责任。他们知道民众不能不教育,而中国的古文古字是不配做教育民众的利器的。这时候,基督教的传教士早已在各地造出各种方言字母来拼读各地的土话,并且用土话字母来翻译新约,来传播教义了。日本的骤然强盛,也使中国士大夫注意到日本的小学教育,因此也有人注意到那五十假名的教育功用。西方和东方的两种音标文字的影响,就使中国维新志士渐渐觉悟字母的需要。
最早创造中国拼音字母的人大都是沿海各省和西洋传教士接触最早的人。如厦门卢戆章造的“切音新法”,如福建龙溪蔡锡勇造的“传音快字”,如广东香山王炳耀造的“拼音字谱”,都是这个字母运动的先锋。卢戆章的字母,在戊戌变法的时期,曾由他的同乡京官林辂存运动都察院奏请颁行天下。蔡锡勇和他的儿子蔡璋继续改良他们的“快字”,演成“蔡氏速记术”,开创了中国的速记术。
戊戌变法的一个领袖,直隶宁河县人王照(死于1933年),当新政推翻时亡命到日本,庚子乱后他改装偷回中国,隐居在天津,发愿要创造“官话字母”,共六十余母,用两拼之法,“专拼白话”;因“语言必归一致”,故他主张用北京话作标准(以前卢蔡诸家的字母都是方言字母,不曾有专拼官话的计划)。王照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他的主张很有许多地方和后来主张白话文学的人相同。他说:
余今奉告当道者:富强治理,在各精其业各扩其职各知其分之齐氓,不在少数之英隽也。朝廷所应注意而急图者宜在此也。茫茫九州,芸芸亿兆,呼之不省,唤之不应,劝导禁令毫无把握,而乃舞文弄墨,袭空论以饰高名,心目中不见细民,妄冀富强之效出于策略之转移焉,苟不当其任,不至其时,不知其术之穷也!(《官话合声字母原序》)
这就是说:富强治理的根本在于那最大多数的齐氓,细民。他在戊戌变法时,也曾“妄冀富强之效出于策略之转移”;但他后来觉悟了,知道“其术之穷”了,所以他冒大险回国,要从教育那“芸芸亿兆”下手。他知道各国教育的普及都靠“文言一致,拼音简便”,所以他发愤要造出一种统一中国语言文字的官话字母。他很明白的说,这种字母是“专拼白话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