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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史学与史籍(3)

时令本不当隶史部,旧时书目,无类可归,乃强隶焉,实最无理可笑者也。或谓气候与人生关系甚大,雨畅寒燠,于政治生计文化,咸有影响,隶之史部,未为不可;然则何事于人生无关涉,复何书不可隶史部乎?故谓读史者当参考时令之书则可;谓时令之书当入史部,实不可也。以旧时分类论,毋宁入之子部天文家,为较当矣。

地理亦专门之学;然往时地理,多为史学附庸,十之八九,皆读史地理而已。总志、都会、郡县、河渠、边防、山川,读史者皆当明其大概。然昔时之书,足供此用者颇少,大抵专门考据之士,然后能取资焉。古迹、杂记、游记等,披沙拣金,往往见宝,尤非初学之士所能使用。今者将普通地理,与读史地理划开,而将读史地理,撰成一简明切要、提纲挈领之书,以备初治史学者通知大要;而其余则留待专门家之取携,实相需甚殷者也。(昔时初学多读《读史方舆纪要》,然此书在今日亦不甚适用)外国之事,往史亦多不详,史部地理中外纪一门,不徒记外国之地理、风俗、物产;即彼中史事及其与华夏之交涉,亦多存焉,实治外交史及外国史者,所当奉为瑰宝也。

职官一门,昉自《周礼》《唐六典》《明清会典》,悉沿其流。国家行政,必借机关,详各官之职司,实足挈政治之纲领。官箴一门,详在官之法戒,可考行政实在情形,亦足见民生利弊,尤习政治者所当究心也。

一代典章,于国政民生,所关极巨。正史表志所载,仅其崖略耳。若求详备,则政书尚焉。此中门类甚多,各视其所欲治者而究心焉可也。此为今后撰专门之史者所必资;然即为考证普通史籍计,取材亦不少矣。

目录中之经籍,赅括群书,实不仅为史学示其纲领;通观昔贤著述,最足见学术进步情形。我国今日,学术史尚乏善本;书目之佳者,实亦兼具学术史之用也。

金石一门,自宋以后,日蒸月盛,据其遗文,往往足以补正史籍;摩挲其物,又足以考见古代制作。今后考据之学日精,金石之出土者,必将更为人所贵;其所贵之物,且将不限于金石,可豫决也。然此类物既足资稻粱之谋,又足快好事之意,故伪品亦日出不穷,不可不察。

史评一门,有论史事者,亦有论史裁者。论史裁之书,佳作殊鲜,著名者,惟刘知几之《史通》、章学诚之《文史通义》耳。此事当有达识通才,区区计较于琐细之间,无当也。论史事者,高者借抒己见,或托讽时事,虽不可谓之无识,然史事之实则不然,此不可为论史之正;下者不考事实,妄发议论,则并不免于场屋策论之习矣。无已,其惟考据家之书乎?属辞比事,参互错综,事实既明,则不待多发议论,而其是非得失自见,此则于读史深有裨益者也。

史部之大略如此。此以言乎往日之史学,非谓今后之史学,当以此为范围也。盖治学问必先定其界说,界说异,斯其范围异;范围异,斯其所资者自不同矣,固不容一概论也。

史家宗旨今昔异同

史也者,非一成不变之物,而时时在改作之中者也。所谓改作者,非徒欲正其误谬,补其阙略而已。盖其所取之材料,实有不同焉。而材料之不同,则因宗旨之不同而生者也。

古人作史之宗旨,不同于今人者,大端有三。

一曰偏重政治。正式之史,本出史官,而史官由国家设立,其易于偏重政治者,势也。人类之做事,恒有其惰性,前人创行焉,则后人率循而不敢越。抑不仅此,古代国小而俗朴,举一国惟在上者之马首是瞻,斯时庙堂之政令,盖诚为举国之枢机;即在后世,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然政治之力,仍足强制在下者,使之变易其外形,所及广而收效宏,盖无逾于政治则喋喋不休也。然政治之力,虽能改易举国之外形,而其所改易,亦仅及外形而止。况于国大民众,中枢之命令,不能遍及,社会程度日高,一心听令又非古昔之比,虽欲变易其外形,或且不可得乎?试观近代,政治转移社会之力,较机械为何如乎?

一曰偏重英雄。此由古代事权,恒操于一二人之手之故。其实英雄全恃凭借,亦全恃命运;试以身所接傋之人,较其成功者与败绩者,其才力相去,初不甚远可知。又英雄之称,实由庸众所赐;而庸众识力不及,往往以矫诬侥幸之徒为英雄,而真英雄转非所识。试观往史,有众所唾骂,或以为无足重轻,而今声价日增者;亦有众所归美之人,今断觉其一钱不值者。而先知先觉,眼光过于远大,与恒人相去太远者,尤易为世所缪辱。验诸并世,此等情形,尤随在可见,特人莫之察耳。以莫能察者之多,而庸众之程度可见矣;庸众之程度可见,而其所评定之英雄可知矣。即谓英雄之成功,非全侥幸,然必能利用事势,乃能成功,则确不可易。时势造英雄,盈天地间皆是。英雄造时势固非无其事,然皆世所淡漠视之者也。故真能促进社会之过程者,皆非世所谓英雄,而世所谓英雄,则皆随波逐流之徒也。

一曰偏重军事。此由外观之兴亡,每因军事而起。其实国之兴亡,由于战之胜败;而战之胜败,初不在于胜败之时,事至习见,理亦易明。时至今日,本有取人之国而不用兵者;即在浅演之世,胜负专决于兵,亦不过能慑服之,使不我抗而已。真欲同化他族,使之泯然无迹,亦必别有设施,我族同化异族之事,即其佳证也。

偏重政治,偏重英雄,偏重军事,三者弊亦相因。以政治、军事,古多合而为一;而握有此权者,苟遭际时会,恒易有所成就,而为世人目为英雄也。此盖往史最大之弊。自此以外,犹有五焉。

一曰用以奖励道德。其义又有二;一以维持社会之正义,如往史之讲褒贬、重激扬是;一资为立身之模范,如以善人为法、恶人为戒是也。

一曰用以激励爱国、爱种族。今日之史,犹未能合全世界为一。乙部大宗,大抵一国家、一民族之史也。即一国种族甚多者,亦仍以一族为主,如中国之史,以汉族为主是也。同族同国之人,其相亲爱,本已异于异族异国,况于今日种族之界限尚未能破,一民族为他族所征服,往往为之奴隶牛马,不能不思所以自保;而欲图自保,又不能无国家为利器乎?况于古代褊狭之见,又有留诒至今,未能湔除者?爱国爱族,诚未尝不可提倡;然蔽于偏见,致失史事之真,则缪矣。中西交接之初,史家此等谬误,盖未易枚举,今日读之,未见不哑然失笑者也。若乃明知非史事之真,而故为矫诬,以愚民而惑世,如日本人之所为者,则尤不足道矣。

一曰借以传播神教。教徒所作之史恒有之。试读《蒙古源流考》,观其妄援吐蕃,以为有元帝室之祖;又试读梁任公《佛教初输入》一篇,则见白马驮经之说,本道教徒之谰言,而其后辗转附会,转用以诋毁道教,即可知此等史迹,无一可信。然至今日,此等事仍不能免。往者梁任公撰《克伦威尔传》,称扬其革命之功,基督旧教所出之汇报,乃务反之。又今日奉佛之人,喜援佛经之寓言,侈陈佛之灵迹;信孔教者,亦喜引谶纬怪说,以见孔子之殊异于人。此皆予所亲见者也,其智与撰《蒙古源流考》、造白马驮经之说者何异?此等事,在今世,诚不甚多,有之亦不足惑众;然在往昔,则惑世诬民甚深。并有更无正史,欲考行事,惟有求之教中经典者矣。中国信教,不如外国之深。教徒奸乱历史亦不如外国之甚;然其崇古,亦略带迷信性质。如刘知几《疑古》《惑经》两篇,往昔论者,多诋为非圣无法是也。

一曰偏重生计。此弊旧日无之,只病视之过轻耳;今之过信唯物史观者,则颇有此弊。史事因果至为繁复,诚有如释家所谓帝网重重者,偏举一端,纵极重要,必非真相。况于戴蓝眼镜者,则所见物无一非蓝;戴黄眼镜者,则所见物无一非黄。意有偏主,读一切书,观一切事,皆若足为吾说之证,实则未足深信乎?孔子之讲大同,老子之慕郅治,所慨想者,实皆隆古部落共产之世。今日社会学者所慨慕,夫岂古人所不知,然终不谓生计制度一变,天下遂可臻于大同郅治;以社会之事,经纬万端,故非偏举一端,所可概也。

一曰偏重文学。史之源出于传述,传述之语,必求新奇可喜,感慨动人,而事之真髓因之而隐。《荷马史诗》,本类唱本者,无论矣;即学者所传,亦多不免此弊。《管子》述桓公之威,北慑离枝,西臣大夏。夫离枝即后世之鲜卑,大夏极近,亦当在今山西境。齐桓盟会,晋献讫未尝与,献公死而国乱,齐桓亦未能正,安能暴师徒以征并北之远夷?《左氏》谓山戎病燕,不过在今北平境;《公羊》谓其旗获而过鲁,则并在今山东境矣,安能远及长城之外乎?此由口耳相传,兹不谛。先秦两汉,多有此病;魏晋而降,务华饰而失真;赵宋以还,好学古而不切;近世文字,虽稍平实,然好讲史法,务求简洁雅驯,失实处仍不少也。

以上所举,皆史家之弊。至于近世,又有教育之家,因儿童不能了解,曲说史事,致失真相者。学究固非史家,生徒亦难言史学;然其人数甚多,影响颇巨,则亦不可不慎也(今日粗识之无之辈,以及耳食之徒,论三国事,无不误以演义为史实者,可知通俗教育,影响之大)。

偏重之弊,厥有三端:一曰不重之事,易于漏略。二曰所重之事,易于扩大;无论有意无意。三曰原因结果,易于误认,而史事之真相失矣。史籍无论如何详博,断不能举天下事一一记载,终不能无所去取。去取必凭史家之意,意向稍歧,而史籍之误滋多矣。此古人所以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叹也。

今日史家,异于往昔者,有一语焉,曰:求情状,非求事实。何谓“求情状非求事实”?曰:梅定九氏言之矣。梅氏之言曰:历之最难知者有二,其一里差,其一岁差。是二差者,有微有着,非积差而至于著,虽圣人不能知,而非其距之甚远,则所差甚微,非目力可至,不能入算。故古未有知岁差者,自晋虞喜,宋何承天、祖冲之,隋刘焯,唐一行始觉之。或以百年差一度,或以五十年,或以七十五年,或以八十三年,未有定说。元郭守敬,定为六十六年有八月;回回、泰西,差法略似。而守敬又有上考下求,增减岁余天周之法,则古之差迟,而今之差速,是谓岁差之差,可谓精到。若夫日月星辰之行度不变,而人所居有东西南北,正视、侧视之殊,则所见各异,谓之里差,亦曰视差。自汉至晋,未有知之者,北齐张子信,始测交道有表里,此方不见食者,人在月外,必反见食。《宣明历》本之,为气刻时三差,而《大衍历》有九服测食定晷漏法,元人四海测验七十二所。而近世欧逻巴,航海数万里,以身所经山海之程,测北极为南北差,测日食为东西差,里差之说,至是而确。是盖合数十年之积测,以定岁差;合数万里之实验,以定里差。距数愈远,差积愈多,而晓然易辨。且其为法,既推之数千年数万里而准,则施之近用,可以无惑。历至近日,屡变益精,以此。

夫史学之进步,亦若是则已矣。今日之政治,非夫古代之政治也;今日之风俗,亦非复古代之风俗也,以政治、风俗之不同也。生于其间者,其所作为,与其所成就,自亦不能无异。然政治、风俗之不同,非旦夕可见者也。烝民之生虽久,而其有史则迟,大化之迁流,岂不知往事者所能睹,则以为国家社会之为物,亘古如兹。犹前剧后剧,舞台初未尝更,特搬演于其上之人物,有不同而已。庸有当乎?试举两事为证。

韩信之破陈余也,日驱市人而战之;而戚继光之御众,则纪律极严,其兵至能植立大雨中而不动,读《练兵实纪》一书,犹可想见其规制之密、训练之勤焉。彼能驱市人而战之乎?使驱市人以战,而亦可获胜,继光何为纷纷然,何继光之不惮烦?然则继光之才,不逮韩信邪?非也。信距战国之世近,其民固人人能战,故劫之以势,则皆胜兵。若未习战之白徒,则务固其势,以壮其胆,犹且虑其奔北;若蹙之必死之地,彼非哗溃,则相挤入水耳。不观汉高彭城、苻坚淝水之败乎?古人所处之时不同,为尚论所不容遗,犹天文之有岁差也。

昔人之论佛也,曰:“其微言不能出吾书,其诞者吾不信也。”此语最中肯綮。彼教怪诞之言,论者本有两说:一以为皆实语,一则以为寓言。神教非吾侪所知,以哲理论,则后说为当矣。然则佛固诞谩,不如孔子之真实邪?须知佛所处者为印度,孔子所处者为中国,佛之说,亦印度旧说,非其所自创;犹子所雅言,诗书执礼,亦虞夏商周之旧物,非其所自为也。以印度旧说之诞诋佛,亦将以诗书礼乐之违失罪孔子乎?此与訾孔子不通梵文,佛不以华言著书何异?古人所处之地不同,为尚论所不可遗,犹天文之有里差也。

此等理,原非古人所不知,然于异时地之情形,知之不悉,及其论事,终不免以异时异地之事,即在此时此地境界之中;犹评外国戏剧者,设想其即在中国舞台之上,其言必无一得当矣。职是故,今日史家之先务,遂与昔时大异,彼其重情状,不重事实,非吐弃事实也;其所求者,皆足以考证一时一地社会情形之事实云尔。社会之情形既明,而一切事实,皆不烦言而解矣。求明社会情形之事实如何?曰: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