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先秦学术概论(5)
即谓形色名声,为可以得物之情,亦惟能得其形迹,而合诸物而成之共相,不可知也。《则阳》篇曰:“少知问于大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小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理者分形,道者共相,合马之百体,人能知为马;合殊理之万物,人不能知为道,以其一有形,一无形;一体小而系于前,一则不能遍察也。
然则人之所谓知者,皆强执一见而自以为是耳,所谓“随其成心而师之”也。若去此成心,则已空洞无物。故曰:“未成乎心而有是非,犹今日适越而昔至”,言其无是理也。(名家之“今日适越而昔来”,别是一理,见后。此则随俗为解,以为必无之义,盖此本成语,名家反其意以显名理,庄生则随俗用之也)
是非既不可知,故辩论之胜负,全与是非无涉。《齐物论》曰:“使我与若辩,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我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盖世既无一人能真知他人,自无一人能判定他人之是非者,顾执一己之是非,而欲强天下以从我,无怪其徒滋纷扰也。然执一己之是非,以为天下之公是非不可,而在一定标准之下,而曰:我之是非如是,则固无不可。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也。故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秋水》)
天下既无是非矣,复事学问何为?曰:不然,摧邪所以显正。庄生之齐是非,正以执一己之是非,以为天下之公是非者,贻害甚烈,故欲辞而辟之耳。知一己之是非,不可以为天下之公是非,则能随顺万物,使万物各得其所;而己之所以自处者,亦得其道矣。《秋水》篇:北海若语河伯以齐是非之旨。河伯诘之曰:“然则何贵于道。”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知道者必达于理”,谓明于原理,则能知事物之真相。“达于理者必明于权”,言能知事物之真相,则能知其处置之方也。解牛者“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养生主》);养虎者“时其饥饱,达其怒心”(《人间世》),正是此旨。《则阳》篇:“长梧封人谓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则其实亦灭裂而报予。”强执一己之是非,而施诸天下,终必召卤莽灭裂之报,正由其不知道,不明理,故不达权,以至于是也。
此皆庄周之治术也。至其自处之方,则在于顺时而安命。盖自然之力甚大,吾固无从与之抗;不能与抗,而强欲抗之,则徒自寻烦恼而已。《大宗师》曰:“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又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惟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皆极言自然力之不可抗也。自然力既不可抗,则惟有委心任运,听其所之。故曰:“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夫一切听其自然,似不足避祸而得福者。然所谓祸福者,本非身外实有此境,乃吾心自以为福,以为祸耳。《庚桑楚》篇所谓:“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心苟泯乎祸福之见,则祸已不待去而去,祸去即得福矣。故“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为庄周所谓养生之主。
执伪是非以为真是非,而遂至于祸天下者,可举实事为证。(此原未必实事。然造作寓言者,必察社会之情形可有此事,而后从而造之。故寓言之作,虽谓与实事无别,亦无不可也)《则阳》篇曰:柏矩“之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途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此节所言,见得世俗所谓功罪者,皆不足以为功罪,而强执之以赏罚人,其冤酷遂至于此,此则齐是非之理,不可以不明审矣。《肤箧》篇曰:“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尤为说得痛快。盖窃仁义之名,以行不仁不义之实,正惟不仁不义者而后能之。是则仁义之立,徒为能行仁义者加一束缚,更为不仁不义之人,资之利器耳。是以仁义为药,对治不仁不义之病,丝毫未能有效,且因药而加病也。夫必世有不仁不义之事,而后仁义之说兴;非仁义之说既兴,而世乃有不仁不义之事。故谓立仁义之说者,导人以为不仁不义,立仁义之说者,不任受怨也。然以仁义之名,对治不仁不义之病,只限于其说初立之一刹那顷。(即尚未为不仁不义者所窃之时)此一刹那顷既过,即仁义之弊已形,执之即转足为病。故曰:“仁义者,先王之蘧庐,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也。”然世之知以仁义为蘧庐者鲜矣。已陈旧之道德,古今中外之社会,殆无不执之以致祸者。此则庄生之所以瘏口哓音,欲齐是非以明真是非也。
第四节 列子
《汉志》有《列子》八篇。注曰:“名圄寇,先庄子,庄子称之。”今本出于晋张湛。湛《序》谓其祖得之外家王氏,则王弼之徒也。此书词旨,多平近不似先秦古书处。篇中屡及周穆王西游事,皆与《山海经》《穆天子传》等相符。又有西极幻人之说,明系魏、晋后人语。(《山海经》为古方士之书,见第九章。其中又有汉以后人,以所知域外地理羼人者。《穆天子传》亦此类。世多以其言地理与实际相合而信之,殊不知此正其伪造之据也。西极幻人,即汉世之黎轩眩人,见《汉书·西域传》)此书为湛所伪造,似无可疑。然必谓其绝无根据,则亦不然。今此书内容,与他古书重复者正多。汪继培谓“原书散佚,后人依采诸子,而稍附益之”,最为得实。湛《序》云:“所明往往于佛经相参,大同归于老、庄。属辞引类,特于《庄子》相似。庄子、慎到、韩非、尸子、淮南子多称其言。”即湛自道其依采附益之供状也。
此书盖佛教初输入时之作。然作者于佛家宗旨,并未大明,故所言仍以同符老、庄者为多,与《庄子》尤相类。《庄子》书颇难读,此书辞意俱较明显,以之作《庄子》参考书最好。径认为先秦古书固非,谓其彻底作伪,全不足观,亦未是也。
魏、晋人注释之哲学书,具存于今者有三:(一)王弼之《易注》;(二)郭象之《庄子注》;(三)即此书也。而此书尤易看,看此三种注,以考魏、晋人之哲学,亦良得也。
今此书凡八篇。第一篇《天瑞》,第五篇《汤问》,乃书中之宇宙论。言宇宙为人所不能知,极端之怀疑论也。第二篇《黄帝》,言气无彼我,彼我之分由形。不牵于情而任气,则与物为一,而物莫能害。第三篇《周穆王》,言真幻无异。第四篇《仲尼》,言人当忘情任理。此等人生观,亦与《庄子》相同。其发挥机械论定命论最透彻者,为《力命》《说符》二篇,其理亦皆庄生书中所已有,特庄生言之,尚不如此之极端耳。古代哲学,方面甚多,而魏、晋独于此一方面,发挥十分透彻,亦可知其颓废思想之所由来也。《杨朱》一篇,下节论之。
第五节 杨朱
杨朱之事,散见先秦诸子者,大抵与其学说无涉,或则竟系寓言。惟《孟子》谓“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当系杨朱学术真相。孟子常以之与墨子并辟,谓“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谓“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则其学在当时极盛。今《列子》中有《杨朱》一篇,述杨子之说甚详。此篇也,。或信之,或疑之。信之者如胡适之,谓当时时势,自可产生此种学说。疑之者如梁任公,谓周、秦之际,决无此等颓废思想。予谓二说皆非也。杨朱之学,盖仍原出道家。道家有养生之论,其本旨,实与儒家修齐治平,一以贯之之理相通。然推其极,遂至流于狭义之为我与颓废,所谓作始也简,将毕也巨,此学问所以当谨末流之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