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9章 独孤生归途闹梦(2)

话分两头,却说独孤遐叔久住碧落观中,十分郁郁。信步游览,消遣客怀。偶到一个去处,叫做升仙桥,乃是汉朝司马相如在临邛县窃了卓文君回到成都,只因家事消条。受人侮慢,题下两行大字在这桥柱上,说道:“大丈夫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此桥。”后来做了中郎。奉诏开通云南道径,持节而归,果遂其志。遐叔在那桥上,徘徊东望,叹道:“小生不愧司马之才,娘子尽有文君之貌,只是怎能够得这驷马高车的日子?”下了桥,正待取路回观。此时恰是暮春天气,只听得林中子规一声声叫道:“不如归去!”遐叔听了这个鸟声,愈加愁闷。又叹道:“我当初与娘子临别,本以一年半载为期。岂知担阁到今,不能归去?天那!我不敢望韦皋的厚赠,只愿他早早退了番兵,送我归家,却也免得娘子在家朝夕悬望。”不觉春去夏来,又过一年有余,才等候得韦皋振旅而还。那时捷书已到朝中,德宗天子知得韦皋战退吐蕃,成了大功,龙颜大喜。御笔加援兵部尚书太子太保,仍领西川节度使。回府之日,合属大小文武,那一个不奉牛酒拜贺!直待军门稍暇,遐叔也到府中称庆。自念客途无以为礼,做得《蜀道易》一篇。你道为何叫做《蜀道易》?当时唐明皇天宝末年,安禄山反乱,却是郑国公严武做西川节度。有个拾遗杜甫,避难来到西川,又有丞相房绾也贬做节度府属官。只因严武性子颇多猜狠,所以翰林供奉李白,做《蜀道难》词。其尾特云:“锦城虽云乐,不如早归家。”乃是替房杜两公忧危的意思。遐叔故将这难字改作易字,翻成乐府。一者称颂韦皋功德,远过严武:二者见得自己侨遇锦城,得其所主,不比房杜两公,以此暗暗的打动他。词云:

吁嗟蜀道,古以为难。蚕丛开国,山川郁盘。

秦置金牛,道路始刊。天梯石栈,勾接危峦。

仰薄青霄,俯挂飞湍。猿猱之捷,尚莫能干。

使人对此,宁不悲叹!自我韦公,建节当关。

荡平西寇,降服南蛮。风烟宁息,民物殷繁。

四方商贾,争出其间。匪无跋涉,岂乏跻攀;

若在衽席,既坦而安。蹲鸱疗饥,筒布御寒。

是称天府,为利多端。寄言客子,可以开颜。

锦城甚乐,何必思还!

韦皋看见《蜀道易》这一篇,不胜叹服。便对遐叔说:“往时李白所作《蜀道难》词,太子宾客贺知章称他是天上谪下来的仙人。今观仁兄高才,何让李白!老夫幕府正缺书记一员,意欲申奏取旨,借重仁兄为礼部员外,权充西川节度府记室参军。庶得朝夕领教,不识仁兄肯曲从否?”遐叔答道:“我朝最重科目。凡士子不由及第出身,便做到九棘三槐,终久被人欺侮。小生虽则三番落第,壮气未衰。怎忍把先世科名,一朝自废?如今叨寓贵镇,已过岁余。寒荆白氏在家,久无音信。朝夕萦挂,不能去怀。巴得旌旄回府,正要告辞。伏乞俯鉴微情。勿嫌方命。”韦皋谢道:“既是仁兄不允,老夫亦不敢相强。只是目下岁暮,冰雪载途,不好行走。不若少待开春,治装送别,未为晚也。”遐叔一来见韦皋意思殷勤,二来想起天气果然寒冷,路上难行,又只得住下,捱过残腊,到了新年,又早是上元佳节。元来成都府地沃人稠,本是西南都会。自唐明皇驻跸之后,四方朝贡,皆集于此,便有京都气象。又经严郑公镇守巴蜀,专以平静为政,因此闾阎繁富。库藏充饶。现今韦皋继他降服云南诸夷,击破吐蕃五十万众,威名大振。这韦皋最是豪杰的性子,因见地方宁定,民心归附,预传号令,分付城内城外都要点放花灯,与民同乐。那道令旨传将出去,谁敢不依?自十三至十七,共是五夜,家家门首扎缚灯棚,张挂新奇好灯,巧样烟火,照耀如同白昼。狮蛮社火,鼓乐笙箫,通宵达旦。韦皋每夜大张筵宴,在散花楼上,单请遐叔庆赏元宵。刚到下灯之日,遐叔便去告辞。韦皋再三苦留,终不肯住。乃对遐叔说道:“仁兄归心既决,似难相强。只是老夫还有一杯淡酒,些小资装,当在万里桥东,再与仁兄叙别。幸勿固拒。”即传令拨一船只,次日在万里桥伺候,送遐叔东归,又点长行军士一名护送。到明早,韦皋设宴在万里桥饯别遐叔。亲举金杯,说道:“此桥最古,昔诸葛孔明送费祎使吴,道是万里之行,实始于此,这桥因以得名。今仁兄青云万里,亦由今始,愿努力自爱。老夫蝉冠虽敝,拱听泥金佳报,特为仁兄弹之。”一连的劝了三杯,方才捧出一个锦囊,说道:“老夫深荷令先公推荐之力,得有今日。止因王事鞅掌,未得少酬大恩。有累远临,岂不惭汗!但今盗贼生发,势难重挈。老夫聊备三百金,权充路费。此外别有黄金万两,蜀锦千端,俟道路稍宁,专人奉送。勿谓老夫轻薄,为负恩人也!”又唤过军士分付道:“一路小心服侍,不可怠慢。”军士叩头答应。遐叔再三拜谢道:“不才受此,已属过望,敢烦后命!”领了锦囊,军士跟随上船。那韦皋还在桥上,直等望不见这船,然后回府。不在话下。

且说遐叔别了韦皋,开船东去。元来下水船。就如箭一般急的,不消两三日,早到巫峡之下。远远的望见巫山神女庙,想起:“当时从此经过,暗祈神女托梦我白氏娘子,许他赋诗为谢。不知这梦曾托得去不曾托得去?我岂可失信。”便口占一首以偿宿愿。诗云:

古木阴森一线天,巫峰十二锁寒烟。

襄王自作风流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题毕,又向着山上作礼称谢。过了三峡,又到荆州。不想送来那军士,忽然生起病来,遐叔反要去服侍他。又行了几日,来到汉口地方。自此从汝宁至洛阳,都是旱路。那军士病体虽愈,难禁鞍马驰骤。遐叔写下一封书信,留了些盘费,即令随船回去,独自个收拾行李登岸。却也会算计,自己买了一头牲口,望东都进发。约莫行了一个月头,才到洛阳地面,离着开阳门只有三十余里。是时天色傍晚,一心思量赶回家去,策马前行。又走了十余里路,早是一轮月上。趁着月色,又走了十来里,隐隐的听得钟鸣鼓响,想道:“城门已闭,纵赶到也进城不及了。此间正是龙华古寺,人疲马乏,不若且就安歇。”解囊下马,投入出门。不争此一夜,有分教:

蝴蝶梦中逢佚女,鹭鸶杓底听娇歌。

话分两头。且说白氏自龙华寺前与遐叔分别之后,虽则家事荒凉,衣食无措,犹喜白氏女工精绝,翰墨旁通。况白姓又是个东京大族,姑姊妹间也有就他学习针指的。也有学做诗词的,少不得具些礼物为酬谢之资,因此尽堪支给。但时时记念丈夫临别之言,本以一年为约,如何三载尚未回家?况闻西川路上有的是一线天,人鲊瓮,蛇倒退,鬼见愁,都这般险恶地面。所以古今称说途路艰难,无如蜀道。想起丈夫经由彼处,必多惊恐。别后杳无书信,知道安否如何?“教我这条肚肠,怎生放得!”欲待亲往西川,体访消息。“只我女娘家,又是个不出闺门的人,怎生去得?除非梦寐之中,与他相见,也好得个明白。”因此朝夕悬念。睡思昏沉,深闺寂寞,兀坐无聊,题诗一首。诗云:

西蜀东京万里分,雁来鱼去两难闻。

深闺只是空相忆,不见关山愁杀人。

那白氏一心想着丈夫,思量要做个梦去寻访。想了三年有余,再没个真梦。一日正是清明佳节,姑姊妹中都来邀去踏青游玩,白氏那有恁样闲心肠!推辞不去。到晚上对着一盏孤灯,凄凄惶惶的呆想。坐了一个黄昏,回过头来,看见丫鬟翠翘已是齁齁睡去。白氏自觉没情没绪,只得也上床去睡卧,翻来复去,那里睡得安稳。想道:“我直恁命薄!要得个梦儿去会他也不能够!”又想道:总然梦儿里会着了他,到底是梦中的说话,原作不得准。如今也说不得了,须是亲往蜀中访问他回来,也放下了这条肠子。却又想道我家姊妹中晓得,怎么肯容我去!不如瞒着他们,就在明早悄悄前去。正想之间,只听得喔喔鸡鸣,天色渐亮。即忙起身梳裹,扮作村庄模样。取了些盘缠银两,并几件衣服,打个包裹,收拾完备。看翠翘时,睡得正熟。也不通他知道,一路开门出去。离了崇贤里,顷刻出了开阳门,过了龙华寺,不觉又早到襄阳地面。有一座寄锦亭,元来苻秦时,有个安南将军窦滔,镇守襄阳,挈了宠妾赵阳台随任,抛下妻子苏氏。那苏氏名蕙,字若兰。生得才貌双绝。将一幅素锦,长广八寸,织成回文诗句,五色分章,计八百四十一字,诗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与窦滔。窦滔看见,立时送还阳台,迎接苏氏到任,夫妻恩爱,比前更笃。后人遂为建亭于此。那白氏在亭子上眺望良久,叹道:“我虽不及若兰才貌,却也粗通文墨。纵有织锦回文,谁人为寄,使他早整归鞭,长谐伉俪乎?”乃口占《回文词》一首,题于亭柱上。词云:

阳春艳曲,丽锦夸文。伤情织怨,长路怀君。

惜别同心,膺填思悄。碧凤香残,青鸾梦晓。

若倒转来,又是一首好词:

晓梦鸾青,残香凤碧。悄思填膺,心同别惜。

君怀路长,怨织情伤。文夸锦丽,曲艳春阳。

白氏题罢,离了寄锦亭,不觉又过荆州,来到夔府。恰遇天晚,见前面有所庙宇,遂入庙中投宿。抬头观看,上面悬一金字扁额,写着“高唐观”三个大字,乃知是巫山神女之庙。便于神座前撮土为香,祷告道:“我白氏小字娟娟,本在东京居住,只为儿夫独孤遐叔去访西川节度韦皋,一别三年,杳无归信,是以不辞跋涉,万里相寻。今夕寄宿仙宫,敢陈心曲。吾想神女曾能通梦楚王,况我同是女流,岂不托我一梦。伏乞大赐灵感,显示前期,不胜虔恳之至。”祷罢而睡。果然梦见神女备细说道:“遐叔久寓四川,平安无恙,如今已经辞别,取路东归。你此去怎么还遇得他着?可早早回身家去。须防途次尚有虚惊。保重,保重!”那白氏飒然觉来,只见天已明了。想起神女之言,历历分明,料然不是个春梦。遂起来拜谢神女,出了庙门,重寻旧径,再转东都。在路晓行暮止,迤逦望东而来。此时正值暮春天气,只见一路上有的是红桃绿柳,燕舞莺啼。白氏贪看景致,不觉日晚,尚离开阳门二十余里。便趁着月色,趱步归家。忽遇前面一簇游人,笑语喧杂,渐渐的走近。你道是甚么样人?都是洛阳少年,轻薄浪子。每遇花前月下,打伙成群,携着的锦瑟瑶笙,挈着的青尊翠幕,专惯窥人妇女,逞己风流。白氏见那伙人来得不三不四,却待躲避,元来美人映着月光,分外娇艳,早被这伙人瞧破,便一圈圈将转来。对白氏道:“我们出郭春游。步月到此,有月无酒,有酒无人,岂不孤负了这般良夜!此去龙华古寺不远,桃李大开。愿小娘子不弃,同去赏玩一回何如?”那白氏听见,不觉一点怒气,从脚底心里直涌到耳朵根边,把一个脸都变得通红了,骂道: “你须不是史思明的贼党,清平世界,谁敢调弄良家女子!况我不是寻常以下之人,是白司农的小姐,独孤司封的媳妇,前进士独孤遐叔的浑家!谁敢罗唣!”怎禁这班恶少,那管甚么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咙,也全不作准。推的推,拥的拥,直逼入龙华寺去赏花。这叫做铁怕落炉,人怕落套。正是:

分明绣阁娇闺妇,权做征歌侑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