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之初尚无为:诗经中的美丽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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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离别恨(1)

燕燕

——人生自古伤离别

【原文】

燕燕于飞[1],差池其羽[2]。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3]。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仁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4],其心塞渊[5]。终温且惠[6],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7]。

【注释】

[1]燕燕:燕子燕子。

[2]差池:参差,长短不齐的样子。

[3]颉(xié):鸟飞向上。颃(háng):鸟飞向下。

[4]仲:排行第二。氏:姓氏。任:信任。只:语气助词,没有实义。

[5]塞:秉性诚实。渊:用心深长。

[6]终:究竟,毕竟。

[7]勖(xù):勉励。

【译文】

燕子燕子飞啊飞,上下翻飞树林中。姑娘即将出嫁了,远送姑娘到郊外。远望不见姑娘影,泪如雨下流满面!

燕子燕子飞啊飞,上下翻飞来回转。姑娘就要出嫁了,望着姑娘道别离。遥望不见姑娘影,久久站立泪涟涟!

燕子燕子飞呀飞,上上下下呢喃声。姑娘就要出嫁了,姑娘就要到南边。遥望不见姑娘影,心中伤悲肝肠断!

仲氏诚实重情义,敦厚深情懂人心。性情温柔又和善,知理谨慎重修身。不忘先君常思念,勉励寡人心忠诚!

【赏析】

人生在世,生死别离是在所难免的事情,而离别的心情和场景,却又显现出不同的人际关系和人生态度。

充满诗意的离别则是最让人心情激荡的。一步三回头,牵衣泪满襟,肝肠寸断,捶胸而叹,伫立寒风中,心中满怅然。这是何等的感人肺腑!而沟通双方心灵的,则是难以割舍的骨肉亲情。这种情景和体验,是语言所无法描述和传达的,因为语言的表现力实在是太有限了。一个细微的形体动作,一个充满惆怅的眼神,默默无声的泪水,都是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的直接表达。所以,任何词语在这些情感的表达面前,都会显得苍白而无力,空洞而乏味,毫无诗意可言。

离别是以主观化的心境去映照对象、风物、环境,为没有生命的东西赋予全新的生命,为没有人格的事物赋予人格,把他人化作自我,把细枝末节夸大、凸显出来。这时,也就达到了物中有我,我中有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心和心产生了直接地碰撞,情与情实现了真正地交融。

我们的祖先赋予了离别以特殊的意味。有生离死别的痛彻心扉,也有“多情自古伤离别”的缠绵悱恻;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也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深挚……在离别中,人们将深藏于内心的真情升华、外化,将悔恨与内疚镌刻进了骨髓之中,将留恋感怀化作了长久的伫立和无言的泪水,将庸俗与卑琐转化为高尚和圣洁。

别离因此而成为了人生中的一种仪式,一种净化心灵的方式。上天看到了,也一定会对这种仪式赞许有加。

《燕燕》,《诗经》中最优美的抒情篇章,也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悠久的送别之作。宋代的许就曾用“真可以泣鬼神”(《彦周诗话》)来赞叹它的艺术影响力及地位,王士禛则更是将其推崇为“万古送别之祖”(《带经堂诗话》)。吟诵诗章,体会诗意,依依惜别,情深意长,实在令人怅然若失,涕泪满襟。

我们可以从审美的角度来欣赏这首曾经使王士禛“枨触欲涕”的万古送别佳作。全诗共分四章,前三章重在渲染惜别的情境,而后一章则是深情地回忆被送者的种种美好德行。抒情深婉而语意沉重,诗人传神的敬意之情也油然而生。

诗的前三章以描写飞燕起兴,“燕燕于飞,差池其羽”、“颉之颃之”、“下上其音”。儒学大师朱熹在《朱子语类》中赞叹道:“譬如画工一般,直是写得他精神出。”阳春三月,群燕起舞,上下蹁跹,呢喃鸣唱。然而,诗人的用意并不仅仅是为人们描绘一幅“春燕试飞图”,而是以燕燕双飞的自由欢畅,来反衬同胞骨肉分别时的愁苦与哀伤。这就是所谓的“譬如画工”和“写出精神”。明代陈舜百在《读风臆补》中说:“‘燕’二语,深婉可诵,后人多许咏燕诗,无有能及者。”后人无法超越的原因就在于《燕燕》这首诗是兴中带比,以良辰美景反衬别愁离绪,因此“深婉可诵”。

一番景物描画之后,进入正题:“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父亲已经去世,妹妹又要远嫁,同胞骨肉今日即将分离,所谓“别时容易见时难”,此情此境,依依难舍。“远于将之”、“远送于南”,送了一程又一程,离情别绪倍显黯然。

然而,送君千里,总有一别。远嫁的妹妹最终还是远去了,满载深情的兄长仍依依难舍。于是就出现了最感人的场景:“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伫立以泣”、“实劳我心”。先是登高眺望,虽然车马已经看不见了,但是车马扬起的尘土却仍然可以看到;再后来就是眺望远处,却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是伫立在那里伤心流泪。可谓是兄妹情深,依依惜别,缠绵悱恻。前人对此,赞叹不已。清人陈震在《读诗识小录》中说:“哀在音节,使读者泪落如豆,竿头进步,在‘瞻望弗及’一语。”以“瞻望弗及”的动作情境,传达出兄长对妹妹的惜别哀伤之情,虽然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却是溢于言表,这正是会心之言。

诗的前三章不断地重章复唱,在不断地重复之中表达深深的情意,而且是循序渐进的表述,将欢乐的场景与悲伤的情绪相对比,产生强烈的反差;从而把送别的情境和惜别的气氛,表现得深婉沉痛,不忍卒读。

为何兄长对妹妹如此依依不舍呢?诗的第四章由虚而实,转而来写被送者。原来妹妹非同一般,她是一个虑事周全,目光长远的人,而且性情温和而恭顺,为人谨慎、心地善良,是自己治国安邦的好帮手。在她执手临别的时候,还不忘赠言加以勉励:“莫忘先王的嘱托,成为百姓的好国君。”这一章是在写人,体现了上古先民对女性美德的极高评价。在写法上,诗人先概括地描述,然后再写人物的语言;这样就做到了静中有动,形象鲜活。而整首诗在谋篇布局上也可谓是独具匠心,各章在全篇的结构上也都有各自的讲究,前三章是以虚笔来渲染惜别的气氛,而最后一章则是以实笔来刻画被送的对象,采用了同《采》相类似的倒装手法。

在《燕燕》之后,“瞻望弗及”和“伫立以泣”便成为了表现惜别情境的原型意象,反复出现在历代的送别诗中。“伫立以泣”的“泪”,成为了别离主题赖以生发的艺术意象和感情的催化剂。谢翱在《秋社寄山中故人》诗中的“燕子来时人送客,不堪离别泪湿衣”,可谓是对《燕燕》诗境最恰当地概括。“瞻望弗及”的惜别情境,则被历代诗人化用于不同的送别诗中。由此可见,《燕燕》一诗确为万古送别诗之祖。

相见时难别亦难

送别是中国古代诗词中最常见的主题之一,而这一类题材作品的出现、发展和成熟都有着深厚的社会文化背景。这一类诗词所描画的是人们对现实生活中种种离情别绪的体验,因为人类的感情是相似的,所以表达方式和艺术表现手法也就会有共通之处,在共通之中往往又会体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或者朋友相得,促膝而交;或者家人相亲,天伦尽享;或者情人相悦,款洽备至,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所追求的至情至爱的境界。但是人事有浮沉,人生多乖违,往往是聚散无常。因此苏轼在《水调歌头》这首词中发出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感慨。而且古代的交通非常不方便,一朝分离,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就连通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汉代的五言诗(旧题《苏子卿诗》四首)中的第四首中说:“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相见欢聚难以如愿,悲离之情也就油然而生,别离也就成为人生不得圆满的一大遗憾。江淹的《别赋》中提到:“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对于天性敏感的诗人来说,别离则更易伤情。他们触之于怀,发而为诗,以其空灵澄澈的诗意和独特的人生体验,加以艺术的表现,总能道出常人所不能言的种种离情别绪,所以也就更加能够达到撼人心魄的效果。因此,送别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中国古代诗词中最常见的一种主题。

这一类诗歌可以追溯至《诗经》和楚辞。如《诗经》中的《燕燕》一文。诗中所描绘的君王送妹远嫁的情景令人伤怀。诗人将至亲之人的离别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诗歌的前三章是作者述说自己不辞辛劳,送妹于郊野,并且伫立遥望,久久不肯离去,望之不及,悲情伤怀,以致涕泪满襟,表达出兄妹之间难舍难分之情,以及对妹妹远嫁他乡的无限牵挂。诗的最后一部分则是称赞妹妹的美德,从中表现出万分留恋的意味。整部作品层层铺叙,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具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为后世所赞颂。在汉魏晋南北朝时期,送别主题在文人诗和乐府诗中都有所表现。

如何逊的《临行与故游夜别》:“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在艺术表现上,诗人更加注重情景地渲染和细节地表现,从而体现出文人细腻的艺术表现力。送别这一主题在诗人手中,其艺术化的表现得到了进一步地强化。到了唐代,送别诗出现空前繁荣的景象,而在宋代,词对情的表现力则比诗歌更胜一筹,因此送别诗也就更加蔚为大观了。在艺术表现和艺术手法上也日臻成熟,更为丰富。

从送别时诗人所处的角度来说,送别诗可以分为送别和留别两大类。送别诗占大多数,留别诗的数量则相对较少,但是这其中也不乏有一些佳作。何逊的《相送》中有这样的诗句:“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就是留赠送行者的诗,表现了诗人的惆怅情绪和江上风雨欲来的景色。李白的《赠汪伦》中:“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诗人即将远行,友人踏歌相送,诗人运用夸张的比喻手法形象地表现出两人之间的情真意挚。虽然没有感激之辞,但是深情却蕴涵其中。送别诗词大多充满了哀伤和愁怨,情意缠绵悱恻,表现出的是惜别和恨别之意。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中的“萋萋满别情”,所表达的惜别之意,溢于言表。

刘长卿的《送李穆归淮南》:“淮水问君来早晚,无人偏畏过芳菲。”诗人问友人何时从淮南归来,因为虽有大好春光,却无人共赏,反怕过芳菲时节。离别之情极为缠绵。唐代徐月英的《送人》:“惆怅人间万事违。”唐代郑谷的《淮上与友人别》:“扬花愁杀渡江人。”宋代张炎的《八声甘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唐代沈彬的《都门送别》:“一条灞水清如剑,难为离人割断愁。”李煜的《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欧阳修的《踏莎行》:“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宋代毛滂的《惜分飞》:“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柳永的《采莲令》:“岂知离绪,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这些诗句可谓是表现别愁的极致之作,读来痛断肝肠,幽怨悱恻,让人不忍卒读!

当然,离别之时也并非都是伤心和愁怨,因此在离别诗词中也会有明朗和乐观。诗人常常会以豪言壮语慰别即将远行的人,这样的诗表现出了诗人开阔的胸襟,并且饱含人生的哲理和启示。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最后四句:“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诗人化用了曹植《赠白马王彪》中的诗句:“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曹植诗中语言虽然豪迈,却难以掩饰内心的悲愤和沉痛。而王勃的诗句虽然是为了宽慰友人,但是也表现出了诗人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能够豁达且坦然地面对离别,正是由于两情相通,即使远隔天涯,也犹如比邻而居,真挚的友情自然能够经历时间和空间的考验,正反映出了唐朝前期,社会不断上升发展的时代精神。而盛唐诗人高适的《别董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诗里没有惜别时的缠绵之辞,反而是以“谁人不识君”的壮语相赠,比王勃的诗显得还要从容和大度,表现出一种达到极致的豪迈。李白《渡荆门送别》:“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水在诗人的笔下被人格化了,写出了无限的爱意,自然也就有了一种畅游于山水之间的飘逸和潇洒。陈子昂《送魏大将军》:

“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唐代魏叔伦的《送上饶严明府摄玉山》:“更将旧政化邻邑,遥见逋人相逐还。”俨然已经没有了儿女之情,有的只是对友人建功立业的殷切期望。还有的作品是诗人借离别抒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