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童年(6)
格里戈里师傅站在砌有三口染锅的又宽又矮的炉子前,正在用一根根长的黑色搅棒在染锅里不时地搅拌几下,并将搅棒提起来,察看从棒端滴下来的染色水。炉火熊熊,在他那件花花绿绿的像神甫法衣似的皮围裙的下摆上,映出闪闪的光亮。三口染锅里的染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的浓烟似的蒸汽向门口徐徐散发,外面一阵阵干雪沿着院子的地面吹过。
格里戈里师傅浑浊通红的眼睛从眼镜底下瞅了我一眼,粗声地对伊万说:
“拿劈柴,难道没长眼睛?”
等小茨冈跑到院子里去搬劈柴的时候,格里戈里坐到一只装紫檀染料的大口袋上,打手势招呼我到他跟前。
“到这边来!”
他把我抱到他的腿上,温暖柔软的大胡子包住了我的半边脸,使我永远难忘地讲述着:
“你舅舅把他的老婆往死里打,最后把她折磨死了,现在他的良心受到责备,明白吗?你应该什么都懂,你要小心,不然,你也会死路一条!”
跟格里戈里在一起,就像跟外婆在一起一样,但我总感到有点害怕,觉得仿佛他从眼镜底下把一切都看透了似的。
“要问怎么打死他老婆的?”他不紧不慢地说,“是这样的:他躺下去和老婆睡觉,用被子把她连头都蒙上,紧紧地压住,拼命地打。你问他干吗打?他啊,大概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时,伊万已经搬了一满抱劈柴回到了染锅旁,蹲在火旁烘手,格里戈里师傅并不介意他回来,仍然继续极有感染力地说道:
“也许是因为他老婆比他强才打她,他妒忌老婆。小兄弟,卡希林一家不喜欢好人,他们嫉妒好人,容不了人,把好人全都弄死了才称心。你去问问你外婆,他们是怎样把你父亲从世上撵走的。她会把实情全告诉你的,她不喜欢说假话,也不会说谎。你外婆像个圣人,虽然也喝酒、闻鼻烟。她好似圣徒带点傻气。你要紧紧抓住她不放……”
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院子里去,心情又压抑,又害怕。万纽什卡在过道里赶上了我,按住我的头,对我低声耳语说:
“你别怕他,他是好人。你要直对着他的眼睛看他,他喜欢别人这样看他。”
一切都使我感到奇怪和焦躁不安。另一种样子的生活我没经历过,但我还模糊地记得,从前父亲和母亲不是这样生活:他们说话和这里不一样,娱乐也不同,无论是走路和坐着他们总是双双对对,肩并肩,紧紧依偎在一起。他们常常整晚整晚地长久地在一起说笑,坐在窗口高声唱歌,大街上的人聚拢在窗前看着他们。那些仰头向上看的人的一张张面孔,使我好笑地联想起饭后桌上放着的一个个尚未洗净的脏碟子。这里的人很少笑,即使笑也搞不清他们在笑什么,相反,相互大声叫嚷、相互威胁,或者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则是常有的事。孩子们整天不哼不哈,连走路也蹑手蹑脚,谁也不去注意他们。他们就像尘土遭到雨打被牢牢地钉在土地上一样。在家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这里的整个生活使我如坐针毡,忐忑不安,而且引起我阵阵疑团,迫使我紧张地注视着一切,每发生一件事我都追根究底,弄个明白。
我和伊万的友谊不断加深。外婆从日出到深夜都在忙家务,所以,我几乎整天在小茨冈身边转。每当外公打我的时候,他仍然把自己的手臂放在树条下面护着我,第二天他就把打肿了的手伸给我看,并向我发牢骚说:
“不行,这么做一点也不顶用!你并没有因为我挡就被打得轻一些,而我呢,瞧,打成了这样!我再不护你了,得啦,让你去挨吧!”
可到下一次我挨打的时候,他还是护我,又受一次无谓的疼痛。
“你不是说,不愿再这么做了吗?”
“原来我是不愿意的,可到时候我的手又伸进去挡了……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就伸进去了……”
不久,我又听到小茨冈的一件事,这件事愈加使我对他感兴趣,更加喜欢他了。
每星期五,小茨冈都把一匹叫沙拉普的枣红色骟马套在一辆宽雪橇上,那匹骟马调皮捣蛋,爱吃甜食,是外婆的心肝宝贝。小茨冈出发时都穿上长仅及膝的短皮袄,戴一顶厚实的皮帽子,紧紧扎一根绿色的宽腰带,赶着雪橇到集市上去采购食物。有时,他去了很久还不回来,家里的人就焦急不安了,他们不断到窗口去,呵气把窗玻璃上的冰化掉,向窗外张望。
“还没来?”
“没有!”
最最焦急的是外婆。
“唉,”她对我的两个舅舅和外祖父说,“你们把我喜欢的人和马全给毁了!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东西,怎么不害臊?难道你们自己的东西还嫌少?哼,一大家子全是窝囊废,贪心不足,上帝要惩罚你们!”
外婆愁眉苦脸地唠叨着:
“好了,算了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有时,小茨冈直到中午才回来,舅舅和外公急急忙忙跑到院子里,外婆一面使劲地闻鼻烟,一面像一头大熊似的笨手笨脚地跟在他们后面走来走去,不知为什么她每到这个时候手脚就不灵便了。孩子们也奔出屋了,于是,出现了一幅快乐的卸车场景,大雪橇上满载着猪崽、已经宰杀好的鸡鸭家禽、鱼和大块大块的肉等等,花色品种,一应俱全。
“关照你要买的东西都买了吗?”外祖父斜着他那锐利的眼睛打量着装满东西的雪橇,问道。
“要买的全都买了。”伊万快乐地应答着,他在院子里不住地连蹦带跳,想使身子暖和些,手套拍得噼啪噼啪的响。
“不要拍手套,拍坏了要用钱去买。”外祖父凶狠狠地喊道。“找回的零钱呢?”
“钱全用完了。”
外祖父绕着雪橇慢慢地转圈子,轻声地说:
“你拉回来的东西好像又多了,不然的话,很可能是你没有花钱买的吧?我不希望你这样。”
他皱着眉,嘟着嘴,快步走了。
两个舅舅高兴地扑向雪橇,把鸡呀、鸭呀、鱼呀、鹅肫肝呀、小牛腿呀、大块大块的肉呀,一样样卸下雪橇,一面用手掂掂分量,一面吹起口哨,七嘴八舌地嚷着夸赞小茨冈:
“嗬,这小子真机灵,挑得多棒!”
米哈伊尔舅舅特别兴奋,脚上好像装了弹簧,在雪橇周围跳来跳去,像啄木鸟似的用鼻子凑近车上的每一样东西,嗅嗅这,闻闻那,馋涎欲滴地吧嗒着嘴唇,美滋滋地眯起他那灵活的眼睛;他长得和外祖父一样干瘦,但个头比外祖父高,全身黝黑,像一根烧焦的木柴。他把冻僵的手插在袖子里,详细地问小茨冈:
“我父亲给你多少钱?”
“五个卢布。”
“这车东西值十五个卢布。那你花了多少钱?”
“四卢布十戈比。”
“这么说,还有九十戈比上了你的腰包了。雅科夫,你看见他怎么攒钱了吧?”
雅科夫舅舅在严寒里只穿了一件衬衣,他站在那里对着寒冷的蓝天眨巴着眼睛,不时微微地笑笑。
“万卡,你就请我们喝半瓶伏特加吧。”他懒洋洋地说。
外婆一边卸马套,一边跟马谈心:
“怎么啦,我的乖孩子?怎么啦,我的小猫咪?想玩一会儿吗?去吧,玩一会儿去吧,你这上帝赐的开心宝贝!”
高大的沙拉普扬起颈上浓密的鬃毛,用它那雪白的牙齿蹭外婆的肩膀,扯外婆系在头发上的丝巾,快乐的眼睛不住地瞅着外婆,甩头抖掉挂在睫毛上的霜,低声嘶叫着。
“想吃小面包?”
外婆向沙拉普牙齿里塞进一大片咸面包,用自己的围裙兜在马嘴巴下等着,若有所思地看着沙拉普吃。
小茨冈也像一匹小马似的轻快地跳到外婆跟前。
“老妈妈,这匹骟马可真有劲,又这么聪明……”
“走开,不要在我面前拍马屁,耍滑头。”外婆跺着脚喊道。“你要晓得,今天我不喜欢你。”
外婆向我解释说,小茨冈在集市上买东西,与其说是买,不如说是偷。
“你外祖父给他五个卢布,他能只用三个卢布买,偷十个卢布的东西,”她不高兴地说,“他喜欢偷,这个淘气鬼!起初他试着干了一次,得了手,没事儿,回到家里大伙儿笑了一阵,还夸他干得不错,他就这么把偷当成了家常便饭。你外公年轻时吃足了苦,尝尽了穷的滋味,到老来变得贪心了,现在他把钱看得比亲骨肉还重,就喜欢白得人家的东西!而米哈伊尔和雅科夫呢……”
她挥了挥手,停了一会儿不作声,望着打开的鼻烟壶里面,唠唠叨叨地接着说:
“廖尼亚,世上的诸事万物就像花边,钩花边的又是个瞎眼婆娘,我们哪儿分得清那些花纹啊!万一伊万卡在偷的时候被人逮住,那就要被人往死里打……”
外婆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
“唉,我们的规矩一大堆,就是没道理好讲……”
第二天,我去求小茨冈,要他下次别再偷了。
“要不,他们会把你打死的……”
“他们抓不住我,我会溜掉的:我手脚多灵活啦,马也跑得快!”他微笑着说,但顿时又忧愁地皱起了眉。“我知道,偷东西不好,也危险。不过,这没什么,我觉得无聊,解解闷。钱嘛,我不想攒,你那两个舅舅,一个星期之内就把我口袋里的钱全都给骗光了。我也不可惜,你们全拿去吧!反正我肚子吃得饱饱的。”
他突然抓住我的两只手,轻轻地摇了几下。
“你虽然身子轻,长得又单薄,可骨头坚实,长大后肯定是个大力士,你知道怎么着,你要学弹吉他,去求你雅科夫舅舅,真的!你现在还小,又这么不走运!你人小,可脾气不小。你不喜欢你外公?
“我不知道。”
“我啊,除了老妈妈,卡希林一家子我全不喜欢,让魔鬼去爱他们吧!”
“也不喜欢我?”
“你不是卡希林家的人,你姓彼什科夫,是另一个血统,另一个家族……”
他猛地紧紧搂住我,几乎像呻吟一样喃喃地说:
“唉,要是我有一副好嗓子,嘿,老天啊!你知道,那该有多好!我要把所有人的心都唱得像火烧一样的滚烫……好了,去吧,小兄弟,该干活儿了……”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塞了一把小钉子到自己嘴里,然后将一大幅浸湿了的黑布紧紧绷钉在一块很大的方木板上。
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过了不久,小茨冈突然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院子的大门旁的院墙边上,斜靠着一个很大的橡木十字架,十字架的木头很粗,上面有好多疖疤。它靠在那里很久了。我刚到这里的头几天就看见了,那时候,它还比较新,黄黄的,但经一个秋天被雨打得漆黑,发出一股股浸染的橡木的苦味,在本来就拥挤而肮脏的院子里,十字架显得很碍事。
这个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买来准备安置在他妻子坟前的,他许下誓愿,要在她去世一周年的那天,亲自背着十字架到她墓前去。
这一天终于到了,是星期六,时值初冬,天气严寒,冷风刺骨,雪从屋顶上被纷纷吹落。全家人都到院子里,外祖父和外祖母早就带着三个孙子到墓地去做安灵弥撒了。因为我犯了什么错,把我一人留在家里。
两个舅舅穿着一色的黑短皮袄,两人把十字架从地上稍稍抬起,扛着十字架的两翼站起来;格里戈里师傅和另一个不认识的外人费力地抬起十字架下面沉重的粗端,放到小茨冈宽大的肩上;他踉跄了一下,立刻叉开两腿站住。
“吃得住吗?”格里戈里问。
“不知道,好像很重……”
米哈伊尔舅舅生气地叫嚷:
“把大门打开,瞎鬼!”
雅科夫舅舅却说:
“万卡,你不害臊,我们两个人的劲加起来都没有你的劲大!”
但是,格里戈里一面开门,一面特别关切地嘱咐伊万说:
“当心,别硬撑!上帝保佑你!”
“秃驴!”米哈伊尔舅舅上了大街后回头叫骂了一声。
院子里的人都冷冷地笑了笑,然后大声谈论起来,似乎大家对把十字架搬走都感到高兴。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牵着我的手到染房里,对我说:
“兴许今天你外公不会打你了,他今天的眼神和气……”
在染房里,他让我坐在一堆整理好准备染色的羊毛上,关心地把我用羊毛一直围到肩膀,然后闻了闻染锅里冒上来的汽,沉静地说:
“亲爱的孩子,我三十岁就认识你外公了,他干的事儿从头到尾我都看在眼里,早先我和他是要好的朋友,两人一起开始干这行当,一块儿出点子。你外公啊,他精明!现在他当上了老板,可我不会。不过,上帝比我们所有人都聪明:他只要微微一笑,绝顶聪明的人转眼就成了傻瓜蛋。你现在还不明白,人为什么那么说,为什么那么做,可你一定要把世上事全都弄明白。孤儿的日子难啊。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是个金不换的人,他什么都清楚,就为这一点你外公不喜欢他,不认你父亲……”
听别人讲好话总是愉快的,我一面听他叙说,一面看着。通红的炉火里,时时蹿出黄灿灿的火苗在闪耀、嬉戏,染锅上一团团乳白色云朵似的蒸汽不断冉冉升起,一直冒到房顶的斜木板上,积成一层瓦灰色的霜。透过房顶的一道道板缝,看到的天空像是一条条湛蓝的绦带。风静了,太阳在什么地方放出了光辉,整个院子充满了犹如纷纷飘落着玻璃似的灰尘。大街上,雪橇下的滑木在冰上擦出阵阵刺耳的吱吱声。蓝色的烟从屋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一缕缕淡淡的烟影在雪地上掠过,也像在絮絮地诉说着什么。
个子细长、瘦骨嶙峋的格里戈里师傅,蓄了一脸的大胡子,没戴帽子,耳朵显得特别大,真像一个善心的巫师。他一面搅着沸腾的染水,一面不断地教导我:
“对所有的人都要直对着他的眼睛看;哪怕有条狗向你扑过来,你也用正眼看着它,它见你这样,就往后退了……”
他的那副沉甸甸的眼镜,重重地压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和外婆的鼻尖一样,布满了青紫的血斑。
“别忙,等一等,出了什么事?”他突然说,一面谛听外面的动静,接着用一只脚关上炉门,蹭蹭三步两跳就跑到院子里。我也跟着他奔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