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童年(4)
接着,她俩久久地坐在屋角的大箱子上痛哭,母亲说:
“要是没有阿列克谢,我早走了,走得远远的了!我不能在这个地狱里过日子,好妈妈,我过不下去啊!我恨透了……”
“你是我的亲骨肉,我的心肝。”外婆柔声细语地说。
这下我记住了:母亲并不是最厉害的;她和大家一样,也怕外祖父。是我妨碍了她离开这个她过不下去的家。这使我感到十分难过。过了不久,母亲真的从家里消失了。她到很远的什么地方作客去了。
不知怎么的,突然外公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像是从天花板上跳下来似的,他坐到床上,用那冷得像冰块似的手摸摸我的头,说道:
“你好啊,小太爷……你倒是答话呀,别生气了!……唉,怎么啦您……”
我真想踢他一脚,可动一下都疼。他那棕红色的头发和胡子仿佛比以前更红了,他的脑袋不安地摇晃着,两只发亮的眼睛在墙壁上寻找着什么。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和山羊饼干、两个糖角、一个苹果和一串蓝葡萄干,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在枕头上我的鼻子前面。
“你瞧,我给你带来了小礼物!”
他弯下腰来,亲了亲我的前额,然后开口说话了。说话时,一边用他那硬邦邦的小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头,他的手被染得苍黄,特别是弯曲得像鸟嘴似的指甲更黄得显眼。
“当时我对你是过分了点儿,小老弟。不过,那时候我火急了,你咬我,抓我,嘿,我也气极了!只是你多挨了几下并不倒霉,这都记在账上!你要知道:挨自家人、亲人的打——这不是屈辱,而是教训你!不要让别人打,自家人打不要紧!你以为我没挨过打?我挨的打啊,阿廖沙[15],你连做恶梦都梦不到。我被人欺辱的啊,大概上帝自己看了也会哭的!结果是什么呢?我这个孤儿,一个叫化子母亲的儿子,熬到了头。我成了行会的头儿,管一帮子人。”
外祖父把干瘪匀称的身体向我身上一靠,便开始讲述自己童年时代过的那些日子,他的嗓音洪亮有力,虽然语气很沉重,但一字一句讲得轻捷流利。
他那绿莹莹的两眼激动得放出炯炯的光芒,金色的头发欢乐地竖起,高亢洪亮的嗓音变得粗壮起来,像吹喇叭似的直对着我的脸说:
“你是乘轮船来的,是蒸汽送你来的,而我在年轻时,是花力气沿着伏尔加河逆水背纤拉着大驳船来的。船在水里走,我在岸上行,打着赤脚,踩着山脚下锋利的碎石,就这样背着纤绳从日出走到深夜!烈日烤着后脑勺,脑袋里好似铁水在沸腾,可是人呢,还得把腰弯得低低的,浑身骨头格格地响——向前走呀,无尽头地向前走呀,路看不见了,眼睛被汗水淹没了,那心啊,在哭泣,泪水止不住地流,唉,阿廖沙,有苦向谁去诉啊!走呀,走呀,有时人从纤绳的背带里滑出来,一个狗吃屎,脸直冲着地栽下去——就连这样的事也乐意去干。干得真是筋疲力尽,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哪怕休息一会儿也好,即使咽了这口气也比这好啊!你瞧,在上帝的眼前,在我们慈悲的主——耶稣基督的眼前,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就这样,我沿着伏尔加母亲河一步一步地来回走了三趟:从辛比尔斯克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这儿,还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耶夫、到集市,足有成千上万俄里!到第四个年头,我已当上了伏尔加河大驳船上的工长,我向船主证明了我的聪明才干……”
外祖父说着说着,在我眼前,他仿佛像一朵云彩似的迅速变大了,从一个干瘪的小老头变成了一个童话里的大力士,一个人拖着一条庞大的灰色驳船,顶着逆流向前……
有时,他从床上跳下来,使劲地摆动双手,学着纤夫怎么套着宽背带拉纤、做出怎么排水的样子给我看,口中还用男低音唱着什么歌,然后又像年轻人那样麻利地跳到床上。他整个儿人都变得使我惊讶,接着他说话的声音更加洪亮了:
“嗬,阿廖沙,在靠岸的时候,在休息的时候可就是另一番情景了:夏天的傍晚,在日古里,在绿树成荫的山脚下的什么地方,我们常常生起很多篝火,篝火上熬着粥,每当一个受苦的纤夫领头唱起心爱的歌时,只要一唱开了头,一大群人就会全都突然大声唱起来——唱得简直叫人浑身打寒颤,似乎整个伏尔加河水也流得更快了——看样子,河水也恨不得像烈马那样竖起前蹄直立起来,一直冲上云霄!这时,各种各样的忧愁和痛苦,都像灰尘那样随风飘走了。人们常常唱得如醉如痴,连粥从锅子里溢出来都不知道。这时那个熬粥人的脑门就该挨长柄勺子敲几下了,想怎么玩都行,可不能忘了正事儿!”
有人往房门里探望,好几次叫外公出去,可我总是请求:
“别走!”
外公微笑着挥手把人撵开,说道:
“等一会儿,在外边等一下……”
他一直讲到晚上,临走时,还亲热地跟我告别,我这才晓得,外公并不凶,也不可怕。但是,我一想起他那样残酷地毒打我,就难受得流泪,我再也忘记不了这件事。
外公来看望我,打开了大家来看望我的大门,从早到晚都有人坐在我的床边,想方设法地逗我高兴,可我记得,他们并不每次都能使我快乐和开心。最常在我身边的要算外婆了,晚上还和我同睡在一张床上,但是,在这些日子里,我印象最深的是小茨冈。他方脸盘、宽胸脯,大脑袋上拳曲着头发。傍晚时他来到房间,身上过节似的穿着金黄色绸衬衣和波里斯绒裤,脚上穿的皮鞋就像拉手风琴似的咯吱咯吱作响。不仅他的头发闪闪发光,浓眉下两只快活的外斜视眼和那年轻的一撇乌黑的小胡子下露出的雪白的牙齿,也都闪闪发亮,金黄色的绸衬衫,柔和地映照着长明灯上的红光,仿佛在燃烧。
“你瞧瞧,”他一面说,一面捋起袖子,把光胳臂伸给我看,从手到肘弯布满了通红的伤疤,“你看,肿成什么样子了!前几天肿得还要厉害呢,现在好多了!”他接着说:“你知道吗,当时你外祖父气炸了,我见他用树条死命抽你,就把这只臂膀放在树条下面去挡,我以为这样一挡,树条就会被折断,外公就会去拿另一根树条,而你的老外婆或你母亲就会趁机把你拖走!嘿,谁知道,树条没有折断,因为它用水泡过,是软的!不过,毕竟你少挨了些打,你瞧,我被打了多少?我呀,小兄弟,我可机灵呢……”
他笑了起来,笑声像丝绸般的柔和和令人感到舒服。他又仔细地看着自己肿起的胳膊,笑着说:
“我多可怜你啊,喉咙简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我预感到要倒霉啦!他一个劲儿地抽……”
他像马似的呼噜噜地打着响鼻,摇晃着脑袋,讲起外祖父的一件什么事,我马上觉得他和我亲近了,他像孩子般地单纯。
我对他说,我很爱他,他回答得简单而令人难以忘怀,他说:
“你知道,我也爱你,就为了这,因为爱你,我才甘心情愿忍痛挨打的!难道我为别的什么人肯这样做吗?我才不管呢……”
然后,他偷偷地教我,教我时还不住地向门外张望。
“下次再要抽你,你呢,你瞧,不要缩起来,不要把身子缩成一团,听到吗?要是你缩起身子,就加倍地疼,相反,你要把身子放松地舒展开来,让身体软绵绵的,像一堆糨糊似的躺在那儿!不要憋住气,要尽力吸气呼气,拼命地大叫,你要记住这个,这样好受一些!”
“难道还要抽我?”
“那还用说?”小茨冈若无其事地说,“当然,还会抽的!说不定三天两头儿抽你一顿……”
“为什么?”
“你外公总是要挑刺儿的……”
接着他又不放心地教我说:
“要是他从上向下打,就是树条只是从上面直打到你身上,那你就一动不动地软绵绵地躺着,假如他打下来再往自己面前一抽,想抽掉你的皮,那你就顺势随着树条把身子往他那边就过去,懂吗?这样疼得轻一些!”
他用那黑色的外斜眼朝我使了个眼色,说道:
“在这档子事上,我比警察分局的局长还精呢!小兄弟,瞧我这身上的皮,结实得简直可以拿去缝手套!”
我看着他那快乐的脸,想起了外婆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瓜的童话。
注释:
[1]帮工伊万的绰号。
[2]俄国式炕炉,里面可以烤东西,或烧煮,很大,在乡村,炉顶上可以睡人。
[3]米哈伊尔的昵称。
[4]雅科夫的昵称。
[5]正教教会中职位最低的工作人员,做诵经、打钟等事。
[6]古斯拉夫语(Якоже)“因为”的意思。
[7]“雅科夫、热”——把“雅科”读成人名“雅科夫”,把“热”读成语气词(же),俄语Яковже意思是“还是雅科夫”;“雅、夫、科热”(явкоже),俄语意思是“我在皮子里”。
[8]阿列克谢的昵称。
[9]俄语中有两个пороть,是同音词。一解为:拆开;另一解为:抽打,鞭挞。文中主人公把两个пороть理解混淆了。
[10]科米人的一部分,住原苏联北欧地区的科米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南面的科米彼尔米亚克民族专区的科米彼尔米亚克人,讲彼尔姆语。
[11]帮工伊万(绰号小茨冈)的小名。
[12]伊万的昵称。
[13]萨沙的卑称。
[14]阿列克谢的昵称。
[15]阿列克谢的小名。
三
身上的伤好了以后,我才明白,小茨冈在家里占有特殊地位:外公对他并没有像对他的两个儿子那样经常叫骂,而且即使叫骂,也没有那么凶,背地里谈起小茨冈来,他总是眯缝起眼睛、摇晃着脑袋说:
“这个伊万卡[1]啊,真该死,他那双手是金子做的,可真巧极了!你们记住我说的话,这孩子以后有出息!”
两个舅舅对小茨冈也很亲热,都跟他表示友好,从不戏弄他,可他们对格里戈里师傅就不一样了,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对他恶作剧、侮辱他:不是把剪刀把子放在火上烧烫了,就是将钉子尖朝上扎在他椅子的坐垫上,再不然就是把一块块不同颜色的料子,整齐地叠在一起,偷偷放在半瞎的格里戈里手边,让他稀里糊涂地把五颜六色的料子缝到一捆里去,外公常因为这件事骂他。
有一天,吃过中饭以后,格里戈里在厨房里的高板床上睡觉,他们用洋红涂红了他的脸。他起来后就这样走来走去,很长时间就是这副既好笑又怕人的样子:在灰白胡子里仿佛有两个圆圆的眼镜似的红斑点在呆板地看着别人,涂得血红的长鼻子好像拖着一根死气沉沉的舌头。
他们想方设法翻新花样作弄他,而格里戈里师傅总是默默地忍受着,只是轻轻地咂咂嘴。每当他在要触到熨斗、剪刀、镊子或者顶针之前,都要先在手指上多蘸些唾沫试试。这几乎成了他的习惯,甚至在吃饭的时候,在拿刀叉之前,都要用唾沫把手指蘸湿,常引得孩子们发笑。当他被弄痛的时候,他的那张宽大的脸盘上就会出现一道道波浪似的皱纹,两道眉毛随着波浪抬高,从脑门上奇怪地滑过去,最终消失在那光秃秃的头顶上。
外祖父对他的两个儿子玩的这些把戏是什么态度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外婆常握紧拳头喊着吓唬他们:
“你们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坏蛋!”
但是,两个舅舅在背后谈起小茨冈来,总是气呼呼的,带着嘲笑的口吻,说他不会干活,骂他是小偷、懒汉。
我问外婆,这是为什么。
外婆像平时一样,乐意而明白地向我解释说:
“你要知道,他们两个都想拉拢万纽什卡[2],因为以后他们自己都要开染坊,所以现在他们相互在对方面前说万纽什卡的坏话,说他干活儿不行!其实他们是在说瞎话,耍滑头。他们怕万纽什卡不到自己的作坊去干活,也怕他仍留在这里跟你外祖父干,而你外祖父的脾气倔,他很可能跟伊万卡另开一爿染坊。这么一来,对你的两个舅舅就不利了,懂了吗?”
她悄声笑了,说:
“这两个人尽耍滑头,对老天爷也开玩笑,嘿,你外公看出了他们的诡计,有一次故意逗雅沙[3]和米沙[4]说:‘我要替伊万买张免役证,他就不会被抓去当兵了,我可少不了他!’你的两个舅舅听了这话,怄了一肚子气。他们不愿意买免役证,因为舍不得钱,免役证太贵了!”
现在我又和外婆像在轮船上一样成天生活在一起了,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都给我讲故事,或者讲她自己所经历过的童话般的生活。而当她讲起家里的一些事情,比如讲她的儿子闹分家、外祖父要买新房子时,她总不时地笑笑,仿佛她是邻居,站得远远的,用冷冷的口吻,而不是家中占第二位的内当家。
我从外婆那儿知道,小茨冈是个弃儿:有一年初春的雨夜里,在家门口的板凳上拾到的。
“他就被放在长凳上,用围裙裹着,”外婆若有所思地、神秘地叙述,“孩子有气无力地吱吱叫,快不行了,冻僵了。”
“别人为什么要偷偷地把孩子扔掉啊?”
“妈妈没有奶水,没有东西喂孩子。她打听到什么地方不久前刚生了孩子,孩子又死了,便把自己的孩子悄悄地放到那儿。”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搔了搔头,叹着气,眼睛看着天花板,接着说:
“都是因为穷啊,阿廖沙,常常穷得没法说!一般人认为,没出嫁的姑娘绝对不许生孩子,这是丢脸的事!当时,外公想把万纽什卡送到警察局去,我就劝他说:‘我们把孩子留下来吧,这是上帝给我们送来的,送给我们这些死了孩子的人家的。’你要知道,我一共生了十八个孩子,要是全部活着,整整一条街十八家都是我的孩子!你瞧吧,我十四岁出嫁,十五岁就生了头胎,可是上帝爱上了我的亲骨肉,把我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收了去当天使。我可是又心疼,又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