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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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童年(9)

“失火你从头到尾都看见了吧?你看,外婆怎样啊?年纪已经这么大了,还那么机灵麻利,拼了老命了……可真是!嗳,你们啊……”

他躬下身子,好久没说话,然后站起来,用手指掐去烛花,又问我说:

“你害怕吗?”

“不怕。”

“没什么可怕的……”

他气呼呼地脱掉衬衣,向屋角里的洗脸盆走去,在阴暗的屋角,他跺了一下脚,大声说:

“失火,真糊涂透顶了!哪一家失火,就该把哪一家的人拖到广场上,用鞭子狠抽一顿;他是糊涂蛋,再不然就是小偷!就该这么办,这样,以后就再不会失火了!……去吧,睡觉去。干吗坐在这儿?”

我去睡觉了,可这一夜怎么也没睡着:我刚一躺到被子里,突然一阵像狼嚎似的可怕的号叫,将我从被子里赶了出来,我又奔到厨房里去。外祖父没穿衬衣,手里拿一支蜡烛站在厨房中间。烛火不住地颤动,他站着不动,两只脚在地板上不断地磨蹭,嘶哑着嗓子说:

“孩子他妈,雅科夫,这是怎么啦?”

我一下跳到炉顶上,躲到角落里,家里又像刚才失火时那样忙得乱糟糟的了。房里有节奏地传出一阵又一阵声嘶力竭的号叫声,而且声音愈来愈大,就像波浪似的冲击着天花板和墙壁。外祖父和舅舅发了疯似的跑来跑去,外婆不住地叫喊,赶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格里戈里劈里啪拉地往炉子里填木柴,往大铁罐里倒满水,脑袋一点一晃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活像阿斯特拉罕的骆驼。

“你倒是先生炉子啊!”外婆指挥说。

他急忙跑来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惊吓地叫了起来:

“谁在这儿?嘿,你把我吓坏了!你到处乱跑,总是待在不该待的地方……”

“出了什么事儿啦?”

“你纳塔利娅舅母要生孩子了。”他平淡地说了一句,从炉炕跳到地板上。

我回忆起,我母亲生孩子时没有像她这样号叫。

格里戈里把大铁罐放在火里后,爬上炕炉到我身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制的烟袋给我看。他说:

“我开始抽烟了,为了眼睛!你外婆常劝我说:你闻鼻烟吧,可我想,最好还是抽烟……”

他耷拉着腿坐在炉边,向下瞧着微弱的烛火,他的耳朵和半边脸都是烟黑,肋旁的衬衣撕破了,从撕破处看见他胸上一道道宽宽的像桶箍似的肋骨。眼镜上打碎了一块玻璃,有小半块玻璃已经从镜框里掉了,透过眼镜的破洞可以看到红通通、湿漉漉的眼睛,好像一个伤口。他一面向烟袋锅子里装烟叶,一面侧耳听产妇的呻吟,口中像喝醉了酒似的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哝着:

“你外婆真烧伤得够呛,她怎么接生啊?瞧舅母受的这个折磨!他们全把她忘了;她啊,你要晓得,从失火一开始,她就痛得抽筋了,是吓的……瞧,女人生孩子多艰难,可娘儿们仍旧不受敬重!你记住,一定要敬重妇女,敬重妇女,也就是敬重母亲……”

后来,我打瞌睡了,但时时被纷乱的嘈杂声、砰砰的关门声,以及喝醉了酒的米哈伊尔舅舅的叫喊声惊醒。突然有几句奇怪的对话钻进了我的耳朵:

“要打开圣障的中门[13]……”

“给她喝长明灯的灯油和糖酒,再加上烟油子。半杯灯油、半杯糖酒,加一汤匙烟油子,掺和在一起给她喝……”

米哈伊尔舅舅死气白赖地央求:

“放我进去看看吧……”

他叉开两条腿坐在地板上,不住地向自己面前吐唾沫,两个手掌在地板上拍得啪嗒啪嗒响。待在炉子上热得实在受不了了,我便爬下来,谁知刚走到舅舅身边,他突然抓住我的一只脚,猛地一拉,我仰面一跤,后脑勺重重地碰在地板上。

“混蛋!”我骂了他一声。

他一下跳起来,像野兽一样咆哮如雷,揪住了我。我被他举得高高,只听他叫喊道:

“我把你摔死在炉子上!……”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在堂屋角落的圣像下,躺在外公的腿上了。外公看着天花板摇晃着我,声音低低地说:

“我们都有罪啊,谁也不能说自己没罪……”

外祖父头顶上方,长明灯光亮耀眼,堂屋中间的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而透过窗户已经可以看见矇眬的冬日晨曦了。

外祖父俯身问我:

“你什么地方疼?”

我哪儿都痛,头上冒着湿漉漉的冷汗,身子感到沉沉的,但我什么都不想说。周围的一切令人奇怪:屋里的所有椅子上坐的几乎都是陌生人,一个身穿浅紫色袈裟的神甫,一个戴着眼镜穿军装的白发小老头儿,还有其他很多人。他们一个个都像泥塑木雕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愣在那里似乎等着什么,听着很近的什么地方发出的哗啦哗啦的水声。门框旁站着雅科夫舅舅,他挺直了身子,两手放在背后。外祖父对他说道:

“真叫人没办法,你带这孩子去睡觉吧……”

舅舅用一个手指招呼我,踮起脚走到外婆房间的门口,当我爬上床的时候,他声音很低地说:

“你纳塔利娅舅母死了……”

这并不令我惊讶,她早已活得无声无息了,既不到厨房里来,又不见她吃饭。

“外婆在哪儿?”

“在那边。”舅舅挥了挥手回答了一声,仍然踮着一双光脚走了。

我躺在床上,环顾四周。有几张不知是谁的脸——毛发浓密的、白胡子的、像瞎子似的脸贴在窗玻璃上往屋里看。屋角的大箱子上,挂着外婆的衣裳,她的衣裳挂在那里我是知道的,但现在仿佛那儿躲着一个活人,他在等着谁。我把头藏到枕头里,只用一只眼睛看着门口;真想从绒毛褥子里跳出来跑走。我闷在大枕头里觉得很热,污浊难闻的气味令人喘不过气来。我想起了小茨冈临死时的情景,想起了几条溪水般的血在地板上流。我的脑袋里或者心里似乎有一个瘤在不断肿胀。我在这个家里所见到的一切,好似冬天的街上一队载重马车,缓缓地从我身上经过,重重地压过我的身体,把我碾得粉身碎骨……

门慢慢、慢慢地开了,外婆躬着腰几乎像爬似的慢慢走了进来,用肩轻轻掩上了门,背靠在门上,双手伸向长明灯蓝盈盈的灯火,轻轻地像孩子诉苦似的说:

“我的手,我的手疼死啦……”

注释:

[1]费奥多罗夫斯卡娅是俄国东正教著名圣徒之一。圣像上用文字记载着东正教十二个主要圣徒的纪念日,统称为“十二节。”

[2]圣像名称。出自东正教教会赞美歌第九歌《大礼拜六》的第一句,描述圣母站在耶稣棺材旁的情景。

[3]大斋亦称“禁食”。基督教虔修方式之一。在规定的日子里,一天只一顿饭吃饱,其余仅吃半饱或更少。东正教对守大斋的要求较严。

[4]见《旧约全书·诗篇》第六十八篇第一行。

[5]俄国蒸汽澡堂里炉子上有块石板,向石板上浇水以蒸发热汽。

[6]传说中人物。自小离家出走,住在荒漠中,甘愿为乞丐,后回到家乡,没有人认出他,因而受到很多屈辱。

[7]公元四世纪的著名基督教徒。

[8]俄国民间神话故事中的女主人公。

[9]诺夫哥罗德城行政长官伊·安·博列茨基的遗孀。曾领导诺夫哥罗德贵族反对莫斯科。一四七八年伊凡三世将诺夫哥罗德并入莫斯科大公国后被放逐至尼日尼·诺夫哥罗德,并被迫剃度为尼。

[10]伏尔加河一带传说中的女英雄。

[11]传说中六世纪埃及的荡妇,后改邪归正。

[12]米哈伊尔的昵称。

[13]指教堂里通往经台的门。教徒们相信,只要神甫打开这扇门,孩子就可以顺利诞生。

快到春天的时候,舅舅分家了;雅科夫留在城里,米哈伊尔搬到河对岸去。外祖父在田野大街[1]买了一座挺招人喜欢的房子,楼下是石头砌成的小酒馆,楼上有一间舒适的小阁楼,屋后是一个小花园,从花园向下走就是峡谷,峡谷里密密麻麻长满了已经落了叶子的柳树条子。

“嗬,多少抽人用的树条子!”当我和外祖父沿着松软的、已经化冻的小路一面走,一面细细观看花园时,他快活地向我使了个眼色说道,“很快我就要开始教你认字了,这些树条正管用……”

整个一座房子里,住满了房客。外祖父只留了顶层的一个大房间用来给自己住和接待客人,外婆则带着我住在小阁楼上。阁楼的窗户朝着大街,把身子探过窗台,每天晚上和每逢节日假期,都可以看见喝得醉醺醺的人从小酒馆里走出来,在大街上歪歪倒倒、跌跌撞撞地乱闯,有人大喊大叫,有人接二连三地摔跟头。有时,醉鬼就像口袋一样地被扔到大街上,他们爬起来又拼命向酒馆的门里挤。门被敲得梆梆响,不断地传出哗啦啦打碎玻璃的声音和滑轮发出的刺耳的尖叫声。有时打起架来了。从上面瞧着这一切,十分有趣。外祖父常常一早就到两个儿子的染坊,帮助他们安排活计去了,每次晚上回来都是精疲力竭,闷闷不乐,甚至气呼呼的。

外婆每天都是弄饭,做针线,在菜园或花园里刨土翻地,整天转来转去,活像一个被人用无形的鞭子抽着的大陀螺。她不时地闻闻鼻烟,有滋有味地打着喷嚏,一面擦着脸上的汗,一面说:

“你好,圣洁的世界啊,愿你长命百岁!喂,你瞧,阿廖沙,我的心肝宝贝,这下我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荣耀归圣母,不是一切都变得这么好了吗?”

可我并不觉得我们过得安稳。那些女房客不断在院子和屋子里乱哄哄地跑来跑去,女邻居们不是你来就是她去,然后又急急匆匆到什么地方去,总是为来迟了而唉声叹气。所有人都在准备干什么事,不断地有人喊外婆: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对所有的人都一样地以亲切的笑脸相迎,对每一个来人都殷勤地接待。她用大拇指把鼻烟塞进鼻孔,再用红格子手帕仔细地擦干净鼻子和手指,说道:

“要提防生虱子,我的太太,就要勤洗澡,要洗薄荷蒸汽浴;要是被虱子咬后长了癣,你就舀一汤匙最干净的鹅油,一茶匙升汞,三滴水银,放在小碟子里,用碎瓷片搅七下,搅匀后涂在身上!要是用木勺或者骨头搅,水银就没用了,也不能用铜器和银器,不然的话,伤皮肤!”

有时,她想了好久,劝告说:

“老大娘,您老人家到佩乔雷[2]修道院去找苦行修士阿萨夫去吧,我回答不了您的问题。”

她为别人接生,帮人家排解家庭纠纷,为孩子们看病,给人背讲妇女念熟了就能“得到幸福”的《圣母的梦》[3],还常常给别人的家务活儿出主意:

“黄瓜自己会告诉人,什么时候该腌了。如果黄瓜没有土腥味儿,或者什么其他的味儿都没有了,那你就腌吧。要使克瓦斯[4]的味儿浓、翻泡泡,就需要发酵。克瓦斯不能甜,所以您在克瓦斯里搁点儿葡萄干就行了,不然,您要放糖的话,一桶只要搁一丁点儿就行了。酸奶的做法有各种各样的:有多瑙河一带口味的、西班牙口味的,再不,还有高加索口味的……”

我整天在花园里、院子里跟在她身边转,跟她一起到女邻居家去串门。她在邻居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边喝茶,一边不断地谈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仿佛长在她身上,和她连在一起了,现在我都不记得在我生平的这一段时期中,除了这位好动的、永不知疲倦做好事的老太太以外,我还见到过其他别的什么事情了。

有时,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样子又高傲,又严厉,一双冷冰冰的灰色眼睛,就像冬天的太阳似的看着一切,但每次只待一会儿,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没有留下可以使人回忆的东西。

有一次,我问外婆:

“你是女巫师吗?”

“咳,瞧你想得出!”她笑了笑,但立刻又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哪能啊,巫术是一门很难懂的学问。而我可是一个大字不识。你外公那才是个能断文识字的人呢,我嘛,圣母没有使我聪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