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中祥符(1)
真宗时代的后半期,几乎就是一台精彩纷呈的活剧、大剧、闹剧。他们仨,既是导演,又是演员,而“观众”,他们心照不宣,贵宾席上设定的就是契丹,当然,剧场大厅里还有朝廷与地方的官员,以及上千万大宋士庶。
事实上,在这一场空前绝后政治大戏的表演中,他们自己,也是观众。
真宗奇梦
公元1008年,农历戊申正月的一天,真宗皇帝召宰辅王旦、知枢密院事王钦若等人到崇政殿西面,向他们讲述了今天的一个神迹,但故事要从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半的一个奇梦说起。
他说:“朕寝殿中的帘幕,都是靛青色的粗绸,房屋昏暗,一早一晚,如果不是点起蜡烛,都不能辨别颜色。但是那一天,夜将半,朕已经就寝,忽然感到整个房间变得明亮起来,惊起看时,就看到一个神人,他戴着星冠,穿着绛袍,告诉朕说:‘应该在正殿布置黄箓道场一个月,那时,会天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不要泄露天机。’朕闻言后,很是敬畏,赶紧起床应对,神忽然不见了。于是赶紧找到笔,把神的话语记下来。”
奇梦之后,帝国领袖为了不泄露天机,开始秘密行动。
他说:“从去年十二月开始,朕已经开始吃素斋戒,并在正殿朝元殿建了道场,结成九级彩坛。还特意雕制了金宝装饰的辇乘,准备用来恭敬地贮存神赐的天书。说话间过去了一个月,好像也没有什么动静,但是朕还是不敢将道场罢去。就在刚刚,得到皇城司护门亲从官徐荣来奏报,说在左承天门房屋的南角,屋脊的鸱吻之上,有黄帛垂曳。朕秘密派遣中使前往观看,回来奏报道:‘那个黄帛长二丈左右,上面封藏一物,似书卷,缠了三圈青色的丝线,封缄之处,隐隐约约似有几个字。’朕细思,这一定就是神人托梦说到的‘天书’了!”
一番话说罢,我能猜想到,真宗对二位大臣有了异乎寻常的打量。而这二位大臣也开始了极力配合。在随后长达十三年的时间里,直到真宗病逝之前,这三位执政者一直在持续表演,激情不衰。他们已经完全进入角色,成为11世纪中国政治舞台上最出色的“演员”,而且是那种“体验基础上的再体现”流派“演员”——如果在20世纪,他们都应属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派”。在很多时刻,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表演”,史上记录的故实,让我看到的是他们将个人性格完整代入角色的天才迷狂。
他们不需要那种有距离感的舞台“间离效果”,而是对角色规定的直接“体验”和“再体现”。他们甚至也不需要“导演阐释”,能够根据“观众需要”自动选择表演形式,并很快进入角色,很快完成默契,配合得有板有眼、天衣无缝。当剧情出现尴尬局面时,他们也懂得紧急“救场”,让一场大戏毫无破绽地继续表演下去。于是,真宗时代的后半期,几乎就是一台精彩纷呈的活剧、大剧、闹剧。他们仨,既是导演,又是演员,而“观众”,他们心照不宣,贵宾席上设定的就是契丹,当然,剧场大厅里还有朝廷与地方的官员,以及上千万大宋士庶。事实上,在这一场空前绝后政治大戏的表演中,他们自己,也是观众。真宗赵恒、宰辅王旦、知枢密院事王钦若,以及后来加入进来的三司使丁谓,甚至还有一时糊涂的寇准,在“神道设教”这个剧本主题下,以中原大地为舞台,游戏得灵魂出窍,不亦乐乎。
你看,真宗一番“台词”之后,王旦很快就“接”了下来,大戏就此开演。王旦说:
“陛下您用至诚侍奉天地神祇,用仁孝侍奉列祖列宗,己身谦恭而爱人,夙夜追求天下大治。以至于与北边那位特殊的邻居有了睦邻修好局面,中原官吏也渐渐清明,天下不再有战争,承平年景中,谷物丰收,这都是陛下兢兢业业、日谨一日的结果啊。臣等经常说:天道不远,一定会有好的报应昭示天下。现在,神先告诉陛下日期,今日又果然有了灵文降临,这可实在是上天保佑大宋盛德的因果啊!”
于是王旦、王钦若开始拜称“万岁”。
王旦甚至还说:“天书不知道写了什么,我们去敬迎天书,开封之际,应该让左右回避。”
真宗很自信,也可以理解为很坦诚。他说:
“不必。上天如果贬谪朕有‘阙政’,不良之政,更应该与爱卿等一道虔诚地敬畏改悔;如果天书只是告诫朕躬一个人,朕也应该真诚地自我修炼。天书,哪儿能够隐藏起来不让众人知道呢!”
说罢,一个“分镜头”完成,真宗站起,向承天门走去。
“天书”降临
现在,“镜头”可以切换到承天门了。
只见真宗皇帝亲手燃起一炷香,望空下拜。
众人定睛看时,果然,承天门大殿屋脊挑起的那个弯状饰物,也即俗称“鸱吻”的东西上,挂着一束黄色的布帛,上面似有一卷东西,下垂着一条长长的飘带般的黄绸。这就是“天书”了。
丽日之下,“天书”格外耀目。
真宗回顾,命内侍周怀政和皇甫继明两个人架梯升屋,将“天书”取下,两个人面对面四只手捧着这份神圣的“天书”,侧身进殿,呈上。
宰辅王旦跪着,迎受过来,转呈皇上。
皇上再拜,接过,放置在新雕制的木辇之上。
然后,去掉皇上出行常备的伞盖,撤去警跸,君臣步行,护送“天书”回到朝元殿道场。真宗授给知枢密院陈尧叟开封阅读“天书”的权力。陈尧叟揭开黄帛,但见帛上有三字成句共七句二十一个汉字,字曰:
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恒”,就是“赵恒”。那时节,无人有资格称谓皇上名字,这里直呼真宗名号,显然,只有“神”有此资格。
然后,陈尧叟再去掉层层覆盖的黄帛,露出了里面一卷三幅黄字“天书”。
第一幅“天书”是对真宗的表彰,说他以“至孝”“至道”承续大宋基业。
第二幅“天书”是对真宗的晓谕,要他必须以“清净简俭”治理大宋江山。
第三幅“天书”是对真宗的祝福,愿他“世祚延永”,神佑大宋帝国云云。
“天书”的辞气很是高古,有《尚书·洪范》和老子《道德经》的味道。
至于字体,估计应该就是篆籀蝌蚪文之类。
陈尧叟依次诵读“天书”完毕,就将这三幅文字并外包装全部珍藏在金匮之中,由秘府永久保藏。
随后,王旦率群臣移向大殿的北面廊庑,真宗面北坐定,诸臣开始向真宗称贺。礼成。真宗命王旦当天不回家,在中书政事堂吃斋。晚上,王旦等人再临朝元殿道场,真宗已经早早地在那里值班了。
很快,朝廷上下全都知道了这件事,于是,临朝时就全部来向真宗称贺。
真宗很愉快,赐宴——所有人吃的都是素食。
然后,由吏部尚书、老臣张齐贤具文,向天地神祇、宗庙祖先、社稷坛、在京的诸祠,奏告“天书降临”的大事。
三天之后,又在殿前设庞大的仪仗队,陈设宫中大典器乐,在京的文官、武官全部到齐,更有契丹的使节也陪列在队,真宗领队,一起向金匮中的“天书”《大中祥符》跪拜致献。礼毕,再由真宗带领众人步入大殿,行走时,避开“黄道”。而后,分作东西两班,上朝办公。
当时,就有司天监上奏道:正月三日、五日这两天,天上有瑞云覆盖宫殿。
兹事体大,请求将这个天象记录下来,由史馆编入《实录》。真宗同意了。
随后,开始大赦天下,并将“景德”改元为“大中祥符”,是年是月即为“大中祥符元年正月”。“左承天门”改名为“左承天祥符门”。更有一番赏赐,并令京师可以在二月一日为始,连续五天酒宴聚饮,史称“大酺”。
大酺
“大酺”的热闹和隆重,就像一场狂欢。
这五天,退休的官员也可以到都亭驿站聚饮;皇上在御楼,按礼可以陪坐的,都可以自由参加。已经辞退但还没有面见皇上告别的朝官,也可以赴会。
大酺日,是有工程项目的,因此,有三名内诸司使主办其事。
先在乾元殿前筑土为露台,有半门扉开合,露台上设教坊乐队。这是五天连续不断的演出场所。
又串联方车四十辆,搭成平台,上起彩楼,装载号称“钧容直”的皇家乐队。这是另一个固定演出场所。
开封府另外再制作大篷车二十四部,每一部串联十二辆大车,都以牛来驾辕,披挂锦绣,引出彩绳,分别装载诸军和京城妓乐演戏。又在街衢繁华处编联木桩,树为栏杆,大篷车到时,进入栏杆之内。这是流动演出场所。
城中御道两侧,分别招引汴梁的各种生意买卖,在临时搭建的商亭中经营,史称“百货骈布”。每一户商亭都用彩色的布帛和木刻招牌装饰,各式各样,吸引市民。
到了“大酺”日,皇上御临乾元门,召京城父老分番列坐楼下。传旨,皇上向父老问安,并赐衣服、财帛。
第一天,皇上召近臣侍坐,特召丞郎、给谏诸官陪坐。皇上举觞,教坊乐起。“大酺”正式开始。
此时,有大篷车两辆,自升平桥向北行进,大车四周有旱船拱卫跟着前进。其他大篷车则由东西街交互往来,每天要穿城两次。
这时,东城望春门、西城阊阖门两门之间长长的大道上,百戏竞作,歌吹腾沸。整个东京城,都在庆贺“天书”的降临。
皇室诸位宗亲、近列、大藩及旧臣之家,都由官方为之搭建彩棚,就在府邸的左右廊庑之下。可以排演戏曲歌舞弹唱。此时,全城士庶争相围观,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手碰手、脚碰脚,到处欢声雷动。
第二天,皇上在京师驿亭,招待宰相、百官,然后又“赶场”,到亲王宫宴请宗室。
第三天,皇上在京师驿亭,宴请第二批宗室,加上内职宦官,然后,继续“赶场”,到宰相府邸宴请近臣。
第四天,皇上在都亭驿宴请第二批百官;然后,再次“赶场”,到外苑宴请第二批近臣。
第五天,皇上在都亭驿,再宴宗室、内职宦官,然后继续“赶场”,到外苑宴请其他近臣。
这五天,禁军将校们则日日在殿前马步军指挥使的办公府廨宴饮。
整个“大酺”期间,真宗做了不少诗,赐给臣属、宗亲等人,让他们“属和”,也即用皇上用过的诗韵也写一首,助兴。
忙于“大酺”的诸司工作者,完事后都放假一天。
“大酺”过后,真宗朝最富神奇色彩的“大中祥符”年代缓缓开始了。
“大计固有余矣”
大中祥符元年(1008)三月,山东的兖州父老,以一个叫吕良的人为首,总1287人,千里迢迢赶到京师汴梁,进入朝堂,要求真宗到泰山封禅。
真宗在崇政殿接待了他们,又派大臣曹利用慰劳他们,并转达真宗的意见:“封禅大礼,历代很少实行,你们所请求的,难于答应。”
吕良等再进言道:“国家受有天命五十年,已经达致天下太平。现在上天又降下祥符,更昭显出朝廷的盛德。这就应该到泰山去奏告,以此来报答天地神祇。”
真宗再次回复:“这是很大的事,不可以轻易议论。”
吕良再上言:“国家年岁丰收,华夏安泰。愿皇上能上答天降神迹,早一点成就封禅盛礼。”
真宗还是没有答应。
地方官也开始有人奏请封禅,真宗一律没有答允。
到了四月,天书再次降临。
宰相王旦率领文武百官、诸军将校、州县官吏、四方僧道、各地耆宿,总24370人,来到朝廷东上阁门,前后连上五次奏章,请求封禅。
真宗终于下诏:今年十月“有事于泰山”,也即到泰山封禅。
诏书中称:“朕这次到泰山封禅,是公开地报答上帝赐书。不是为了求仙求福,而是为了真诚地报答天命所本。祭祀用品都要丰富,但御用供帐则全部需要减省。”
随后开始诏告天地、宗庙以及山神水神和各种地方神祇。
以知枢密院事王钦若、参知政事赵安仁共同为封禅经度制置使,负责一应筹备工作。
开始,真宗对封禅的经费有点不放心,就问代理三司使丁谓。
丁谓回答:“大计固有余矣!”
意思就是说:放心,国家财政对付这等事,绰绰有余。
来自财政部的这句话,让真宗心定,史称“议乃决”。
同时,真宗就诏丁谓负责“计度”泰山路粮草,做出总预算;引进使曹利用、宣政使李神福“相度”行宫道途,对皇上行在的路途安排做出细致规划;翰林学士晁迥、李宗谔、杨亿、龙图阁直学士杜镐、待制陈彭年与太常礼院“详定”仪注,也即共同拟定大典的礼仪程序。
全宋疯癫
王钦若再被命为“礼仪使”,负责具体的大典礼仪。一般性的礼仪、路途各地交接等礼仪,则由朝臣冯拯、陈尧叟分掌。
王旦被命为“大礼使”,负总的责任。
现在是四月,距离十月只有半年时间,国家第一祭祀活动“泰山封禅”大典进入了倒计时。
王钦若还被派往泰山所在地兖州做通判。
他到任的第一天,就下了官府公文:大典期间,附近州郡一应士庶禁止到泰山樵采,不能砍伐树木、捡拾柴禾,也不能摘取野果、采集药材。
东封泰山的路上,更禁止官方樵采。并派出地方官员巡护齐州、泰山之路,禁止行人。
泰山,已经开始戒严。
但朝廷“爱惜民力”,规定:泰山之下的工役,不得随意调发;所有大典需要工役,只准许用泰山附近的兖州、郓州厢兵。皇上行宫所到之处,除了前殿、后殿需要土木工程建设,其余配殿、庭院,一律用帷幕替代。
东封所需要的金帛、刍粮,都由三司使按规定在市上采买。如果有特殊情况需要供应输送物资,一律从京师调运,不得“科率”,也即不得从地方摊派、聚敛。规定兖州民众供应东封者,一律免除今年徭役以及需要缴纳的税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