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帝国三百年7:真宗赵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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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神道设教(3)

如果按照王钦若的思路,谢安此举也是在“孤注一掷”,用八万“北府兵”去打一场实力悬殊的大战,还那么若无其事,这不是赌徒故作镇定的“心理战术”吗?根据后来的记载可以知道,谢安确实是在故作镇定。当捷报传来时,他正在跟人下棋,看后,就将捷报放到一边,继续下棋。人问文书写了啥,谢安还是带着那种笃悠悠的腔调,慢条斯理地说:“嗨,小孩子们刚刚攻破了来寇。”说罢,继续下棋。但是下完棋,他返回屋里,要过门槛,内心高兴,实在没有掩饰住,脚步急了点,结果脚上穿的木屐被门槛撞掉了屐齿。

越是大战,越是紧张,统帅人物就越是要镇定从容。此举至少有三个重要功能,一是控制自己可能的焦虑和焦躁,在危局中做到理性决策,以免失误;二是“示人以不测”,不能让敌对方知道自己的忧虑,以此增强敌方的困惑;三是有效安定己方,增强必胜信心。

所以具有兵家大智慧者,往往越是在前所未有的险象面前,越是能够举重若轻,镇定从容。最紧张的时刻,最从容镇静的往往就是这些天才智者。

在“博罗季诺战役”中,俄国统帅库图佐夫与法国皇帝拿破仑,二人都表现了出奇的沉静,甚至冷漠。库图佐夫在阵地前的指挥所内,坐在大方凳上,做出了昏昏欲睡的模样,只不过偶尔晃动一下手里的马鞭。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到大战的紧张气氛。

敦刻尔克大撤退中,英军统帅亚历山大在海滩上安放了帆布躺椅,啃着苹果,平静地目送英法联军登船,而头顶,就是战机呼啸,身旁,就是炸弹横飞。在紧急撤退中如此蔑视德军陆空力量,对麾下将士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以至于有些军官效法他,在海滩上开始修理胡须,而勤务兵则为他举着镜子;另一个完成任务的官员则干脆坐在船尾,从容垂钓。

库图佐夫、亚历山大,以及类此的统帅们,他们就是“欧洲的谢安”“近代的寇准”。他们内心的紧张,是只有自己知道的。

所以,尽管寇准已经做足了“前瞻性研究”,知道此役必胜,愿景必能达成,但是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很多偶然性非人力可以控驭,他的内心,一定还是非常紧张的。但他必须迷惑契丹、影响宋师,因此,必须“演戏”。

这是作为统帅人物必须修炼的一门功课。

但以王钦若的智商和格局,他无法理解这类天才。所以,他的妒忌混合了真诚,实心实意地认为寇准就是在玩大胆“孤注一掷”。

推演天下太平

“和议”之后,真宗很高兴,也很认真,他试图将“和议”推演为符合中庸之道暨圣贤之道的“天下太平”,真正实现父皇“太平兴国”的未竟之志。和平,也可以是一场文化英雄的壮举。真宗对这一场崇高的事业有近于英雄情怀的感知。他知道应该怎样去做。作为推演和平的标志性动作,宋人甚至将几个带有“侮敌”性质的地名做了改动,如:

改“威虏军”为“广信军”;

改“静戎军”为“安肃军”;

改“破虏军”为“信安军”;

改“平戎军”为“保定军”;

改“宁边军”为“永定军”;

改“定远军”为“永静军”;

改“定羌军”为“保德军”;

改“平虏城”为“肃宁城”;

……

真宗还下诏,要缘边诸州军都要遵守与契丹的誓约,不得随便往来于境外与大宗之间,谋求物质利益。更禁止边民进入敌界掠夺财物牲畜,有违犯者要追捕,有罪要按法律规定处理。

边境有守将提出要修整旧日田地为方田,也有将军上书要修筑河堤,以防止契丹战马驰突,但是真宗认为这事违背誓约,不许。

边界有民事,契丹行文到达缘边诸州,朝廷规定:小事不必上报朝廷,没有什么疑难,可以直接回复契丹;但如事关机要,则需要尽快上报,等待朝廷回复后再回答契丹,但也没有必要让契丹知道大事小情都在请示朝廷。真宗的意思是:如果所有的边事决定都“出自朝议”,未免令契丹小觑了缘边州郡。

真宗诞辰日,史称“承天节”。到了这一天,契丹国母萧太后,派遣左金吾卫上将军耶律留宁等人率庞大使团来贺。按规定日期,耶律留宁等人要到崇政殿面见皇上,宋廷派出的接待主任,也即“馆伴使”是李宗谔。

此人乃是名相李昉之子,为人极为儒雅。他看到耶律留宁等人都带着佩刀,就下令“不许带刀入殿”,耶律留宁等人很顺从,并无埋怨牢骚,到了殿前的上阁门,愉快地解下佩刀,暂存于此。事后,真宗听说此事,说道:“戎人佩刀,是其常礼,不须禁以令式。”契丹人随身佩刀,是他们的日常之礼;我们不必用中原法令、程序去禁止他们。

随即传诏,令契丹使者“自便”。耶律留宁等人闻言后,大为“感悦”。

真宗还对李宗谔说:“圣人对人推心置腹,就是要向远近昭示诚信。”

按过去旧的制度规定,外邦使团来贺,只令首领几人入见,其余人物都在殿外拜见。这一次,真宗特许契丹使团内的几十人全部进殿接受接见。

到了“承天节”当天,正式上寿,排定班序,耶律留宁以“上将军”的身份排在宋廷“上将军”之下,“大将军”之上。

这个排序有意味。

按宋代,“上将军”为从三品,“大将军”为正四品,“上将军”略高半级。

耶律留宁在契丹为“上将军”,到了大宋,怎么排序?宋廷目前的安排是:契丹的“上将军”在大宋的“上将军”之下,而不是自轻自贱,让大宋的“上将军”排在契丹的“上将军”之下。

此类安排即是传统之“礼”。

“礼”义极重,其要旨在“节制”“当位”两个核心诉求。

契丹“上将军”来访,大宋没有将其视为附庸性质的“蕞尔小国”的使者,令其叨陪末座,也没有将其视为宗主性质的“可汗大国”的使者,奉为座上贵宾,而是折中平衡,将其视为大宋“上将军”与“大将军”之间的品阶,这是契丹使者最合适的位置,大宋礼宾司处理得当。

真宗做事“允执厥中”,深得“中庸之道”的折中与平衡原理。他的所有举措,都昭示了“和议”的诚意,同时也昭示了“执纲纪,存大体”的大宋尊严。

“和议”之后,瀛洲、代州按规定将战争前后俘获的契丹国降人押送到京。这些人怎么处理?

按照“和议”精神,是不是应该全部遣还契丹呢?

没有。

真宗给出的诏令是:“和议”以前的俘虏,按照大宋的旧日规定,一律收编,从此隶属于宋师军籍;“和议”以后的俘虏,付给部署司,遣还契丹。

这就是深通“中庸之道”的“政治智慧”。

还有更漂亮的“政治智慧”。

宋辽谍战

南北虽然已经议和,但是暗中的谍战并未停息。

谍战,自有一种“游戏规则”,一般来讲,谍战作为战争的辅助手段,各方都不敢轻视,一般都会部署己方优秀的头脑展开于“看不见的战线”,以获取敌方最有价值的情报为主要目标。“彼此彼此”,各方都有这一基本认识和判断,因此,互相间并不以谍战为“侵略”,一般也不会因为对方“搜取”情报而发动战争。但是不妨以此作为指责对方的堂皇借口,而对方也无须如妇姑勃溪、叔嫂斗法般咒天骂地、交詈聚唾,相反,越是遭遇指责,越是需要呈现高妙的策略。就像美国人抓获俄苏间谍诉诸“法办”之后,俄苏往往也会找一个不知真假的“美国间谍”,将其“驱逐出境”,称之为“不受欢迎的人”。

谍战,需要预案,需要“外交辞令”。

契丹从“野蛮”的部落时代走来,还没有如此“文明”的“游戏规则”意识。他们在入侵河北以后,甚至有过在井水中下毒,使用“化学武器”残害大宋军民的记录;他们以往抓住大宋间谍,也多将其残忍处死,如“射鬼箭”,就是将人捆绑在开阔地的一根独立木柱上,当作“箭垛”,然后由众多骑手远距离射箭,直到人身插满了箭镞。

真宗的处理办法是:如果抓获北界间谍,可以问清楚他所来的“事状”,然后押送到京师。但可以免去他“盗取大宋情报”“颠覆大宋政权”之类的罪恶,以一种“羁縻”手段安置在内地。所谓“羁縻”,就是带有怀柔倾向的软性控制。真宗要留着这些人。

他对辅臣们说:

“朝廷虽与彼通好,减去边备;(但)彼之动静,亦不可不知,间谍侦候,宜循旧制。又虑为其所获,归曲于我,朕熟思之,彼固遣人南来伺察,自今擒获,当赦勿诛,但羁留之,待彼有词,则以此报答可也。”

真宗这番话说了几层意思:

一、虽然与契丹通好,也减去了边防战备,但是对方的动静,还是需要知道。所以关于间谍的工作,仍然按照朝廷以前的安排处理,不变。

二、但是如此一来,我们的间谍被他们抓住,就会指责我们破坏“和议”,如果有摩擦,就会将过错推到我们身上。

三、所以,我们抓住契丹间谍,赦免而不诛杀,等到契丹那面拿我们的间谍说事,我们就展示他们的间谍,回应一下即可。

显然,真宗无意指责对方的谍情活动,但却做好了回应对方指责的准备。这就改变了处理间谍的报复性的“规矩”,将其转化为一种游戏性的“规则”,并由此展现出大宋“后发制人”的镇定、从容。

“澶渊之盟”的“盟约”中有规定,双方不得在边境修筑军事要塞。

但真宗更担心的是意外,尤为担心的是河北边境将士因为有了“和议”而放松边界警惕,因此专门下诏:

各地要塞,原有的敌楼、战棚等设施,如果有隳坏,马上修葺,使之完善。

大宋遵守合约,没有修筑新的要塞,但旧有的要塞内部设施有问题,应该修的还是要修。军事家政治家自有一种担当,此之谓责任伦理。虚名不重要,重要的是国家安全。因此,在军政游戏中,有些行动是没有必要公开的。

有一次,真宗就对辅臣说:“和议之后,减去边防屯戍兵众不少,朕担心此后难于恢复到原来的数量。以后要这样处理:边境要塞的屯兵驻守两年以上,按规定该更代(轮番驻守)就更代,但是要用整编部队更代已经残缺的部队。这样,虽然增兵了,但是不会有‘破坏合约’的嫌疑。”

同时,他还给河朔边防军指挥官下密诏:凡是部队人数缺失,就要广招补缺军人,不要认为与邻敌通欢了,就懈怠了守卫边防的军机大事。

中央禁军,是保卫大宋国家安全的武装力量,该训练则继续训练,该拣选则继续拣选,要不断淘汰老弱,练成精锐。

至于契丹在边境明显“违规”,边臣一定要恪守大体,要契丹方面做出答复,如果需要惩戒,则有礼有节地要求必须严惩。

有一次,雄州边境的容城县,有契丹人驱赶着很多马匹越过拒马河到草地放牧。他们也知道此事“违规”,但为首者带着几只雉鸡、野兔当作礼品,来请求大宋边防军借给他们一块草地。消息报到朝廷,真宗回复说:“拒马河距离雄州四十里,很有一些两地的输租民户在此地居住。但河上的桥梁乃是我雄州所造,早就在桥上划定了边界,他们怎么还敢于越界渡河搞畜牧?这就是他们仗恃着已经通好,认为没有了障碍,所以敢这么干。这件事要马上命令边臣形成文书,将合约的《誓书》列上,让他们的首领知道这回事,并须严加惩戒。何况现在是欢好刚刚开始,尤其需要严格执守《誓书》,不可拖延!”

大宋,在真宗领导下,恪守中道,不卑不亢,在坚定地与契丹和好的同时,也在坚定地维护国家利益和尊严。

孙仅出使“得体”

在“和好”方向上,事实上,契丹做得比大宋还要“出色”。

真宗诞辰,契丹来人称贺;契丹国母诞辰,大宋也派出了使节称贺。

这一次派出的使节是开封府负责司法的推官、太子中允、直集贤院孙仅。

这是大宋第一次派出特命全权大使。

孙仅是个儒生,读圣贤书,有士人风。史称此人“性端懿,中立无竞”,性情端正醇谨,恪守中庸之道,与人无争。当时朝野间对他都有推崇,口碑相当好。他也能文,著作很多,后人也多欣赏他的儒学思想和文采造诣。

他有一篇《骊山诗》,被欧阳修的《归田录》收入。诗中言:“秦帝墓成陈胜起,明皇宫就禄山来。”意思是说秦始皇建造庞大的陵墓,刚刚造成,就有了陈胜吴广的倒秦运动;唐明皇修建豪华的宫殿,刚刚建成,就有了安禄山史思明的叛唐战争。整个诗篇就是对宋真宗大兴土木建造玉清昭应宫的批评。此是后话,容当后表。

此时真宗派他出使,就有“行中道”,展示大国风采的意愿。

孙仅出境之后,所到之地,契丹刺史级别的官员都来“迎谒”,迎接、拜见。

刺史,是州郡级的官员,约略相当于今天的正局级,大州刺史,则相当于副部级。更多的幕职人员、县令和境内父老,都捧着酒器在孙仅的马前恭敬献酒。孙仅路过的地方,契丹百姓则使用“斗”来焚香迎接,家家都在门前、路边置放饮用水,水盂、木勺齐全,方便使团随时饮用。从边境即开始接伴的契丹官员,则一路观察大宋使团的需要,一有发现,即刻调运,马上供应。食品都有两种风格,一种是草原的“蕃食”,一种是中原的“汉食”。“蕃食”用木器盛装,“汉食”用金器盛装,使团成员可自由选用。契丹还下令沿途居民不许跟使团成员做生意,不得接受使节钱财,违者全家处斩。

此时正当夏季,契丹国主耶律隆绪一般在含凉殿避暑,听说大宋使团要到幽州,就特意从草原深处赶来接见。他多次召见孙仅参加宴会,大张乐舞,给予了孙仅一行极高的礼仪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