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写在前面(2)
所谓“走马”,乃是“诸路经略安抚总管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的简称,一般称为“走马承受”,为宋代职官名称,职责是类似监司的路一级(省一级)监察官,主要是监督诸路武职官员,每年要向皇上汇报一次地方政情军情,遇到紧急情况,可以随时汇报。后来又规定,可以“风闻奏事”,也即听到什么风声,即使没有证据,也可以汇报。这是大宋帝国对唐末五代以来藩镇割据势力预防性质的制度性制约,对于沟通地方与朝廷的联系,具有隐秘的效果。这一职务后来又改为“廉访使者”,再改回“走马承受”,历来多有变化。由监察而监督,由监督而抑制,地方诸路也确因此而无法再膨胀为割据势力,对帝国治理的有效性而言,“走马”这一职官制度设计,作用不小。
“走马”仗着朝廷耳目的身份,往往也有侵凌地方、肆意作恶的记录,但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不论。
知州为“走马”饯行之后的当晚,李应机又找到这位“走马”,对他说:“我有‘密疏’,要你顺带到京师入奏,明天你不能走,等我草写完毕给你再说。”
“走马”不知道李应机已经受得皇上秘派旨意,听他这样说,就更为不满,勉强答应下来。
第二天,“走马”派人对李应机说:“我就要走了,请你把所要入奏的‘密疏’让使者带给我。”
李应机让使者回话说:“我这‘密疏’不能交给别人,你应当过来自取。”
“走马”大怒,但还是忍着,欲将李应机这类“骄横”之事累积起来,到时候一块向真宗汇报。于是硬着头皮走到李应机的府廨,取了“密疏”,向京师汴梁而去,一路上都在想怎么编派他的不是。
不料到了宫禁,皇上第一句话就问他:
“李应机无恙乎?有疏乎?”
李应机最近挺好的吧?他有“密疏”给我吗?
“走马”这才意识到李应机乃是皇上派出的亲信,来时想好的一通坏话也说不出来了,愕然中,将“密疏”呈上。真宗拆封,认真看了一遍,不断点头称善。又问:“李应机在益州治理地方,怎么样啊?”“走马”已经不敢编派坏话,反过来说了一番称誉的好话。真宗对“走马”说:
“你回去告诉李应机:他所上奏的意见都很好,朝廷就要施行。如果还有其他意见,尽力传来我看。蜀中无事时,很快就会召他回京了。”
不久,李应机回京,再次得到提拔,几年中,成为朝廷显官。
但李应机为官虽然“强敏”,刚猛强健,机智敏捷,却有贪财的恶习,而且行事多处现出权诈之象。这些,也被真宗看在眼里,所以渐渐疏远了他。
“和气”的赵恒很希望能有“猛士”来守四方,敢惩罚王府小吏的李应机,似乎很有点“猛士”范儿,于是得到重用。但一旦发现这类“猛士”存在道德上的缺陷,他就不再欣赏。真宗不是“事当务实”的功利主义者,而是“天下为公”的道义主义者。(“事当务实”,是五代名臣冯道语录,此语曾被王夫之痛贬,详见《大宋帝国三百年》第一部。)
缉盗三害
咸平五年(1002),这是真宗登基之后的第五个年头,指挥使马翰请求缉捕在京的“群贼”。真宗对辅臣们说:
“我过去做开封尹,听说马翰以缉捕贼盗为名,结果反生出‘三害’来:民中豪富怕他‘纠察’,于是经常厚厚地贿赂他,这是一害。每一次抓住贼盗,收缴贼赃,他都会报一个足以让贼盗判处死刑的上限之数,送官;多余的贼赃,都被他独吞,这是二害。他因此经常蓄养着十几个无赖,到各处去‘侦查扰人’,这是三害。但是因为马翰的这些事还没有显著败露,因此还不能就罢免他。从今以后,捕获贼盗之事,只委托开封府有司来做,不要让马翰参与其事。”
这一则故实中,蕴含的军政信息相当细密,治史,自可从中寻绎端倪。
这里至少可以看到,即使法网恢恢,也总有顽劣宵小之辈,以“寻租”为手段,危及民生。就人性之贪婪而言,古今以来的“小人”并无太大差别。
但凡是危及民生之人,一旦劣迹昭彰,帝国必行抑制之法;当其并未昭彰之时,帝国则尽力“曲突徙薪,预为之防”。
“诛斩贼盗,捕获叛亡”,是《千字文》中的句子。这种行为,几乎在所有文明邦国都被视为必须实施的治理要素。真宗的优异之处在于,他知道“兴一利”时,往往会“有一害”,如果只注重“缉捕”群盗,则官员因此而谋取私欲利益之手段,就会乘虚而入。
但帝国在官员没有显著大恶时,往往采用“优容”政策,尽力不去“法办”,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做“新民”。真宗在朝堂与诸辅臣说这个话,就是要传导给马翰听,激发起他的羞耻之心。帝国在尽力“敛天地之杀气,召天地之和气”。从五代走来的大宋帝国,对道义建国有自觉性。
“曲突徙薪,预为之防”,是帝国三百一十九年的基本国策。
“敛天地之杀气,召天地之和气”,是帝国三百一十九年的基本精神。
惩治无赖的策略
“敛杀气”“召和气”的帝国,仍不乏豪横顽民,就像今日美利坚,仍有枪杀无辜儿童之凶顽,谋害同床妻子之邪僻,不稀奇。“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世界必然参差不齐,道德亦然。那种试图令道德水平举国划一的讨论,皆类梦呓。故圣贤对待此类问题的姿态是:教化天下,但永远不做“毕其功于一役”的春秋大梦。
真宗时,曹州有赵谏、赵谔弟兄俩,都是凶狡无赖之徒。他俩常常用恐吓手段诈人钱财,并交结官吏,乃至不时干预地方政务。围绕着赵谏、赵谔更有许多“小兄弟”,也都横霸一方。二赵行径仿佛“黑社会”。
有一个太常博士李及,受诏要通判曹州。赵谏正好有事来到汴梁,听说李及要做家乡父母官了,就递上一张名片求见。但李及拒绝了他。赵谏大怒,谩骂而去。
随后,赵谏就开始给李及编造故事,制作成帖子,四散递送,诋毁他的名誉。
李及看到后,因为是赵谏匿名,不敢发作。
正发愁,有一个大理寺丞名叫任中行,恰与赵谏同乡,知道他的劣迹,就写了秘密的表章上给朝廷。这才算是挽救了李及。
随后开始搜查赵谏豪宅,得到他与朝士、内侍以及地方官的来往书信很多,赃款“巨万”。这个“巨万”在古汉语中不是“巨大到一万”的意思,而是“巨额很多万”的意思,有说法甚至认为“巨万”就是“万万”,也即一个亿。总之是说家资超富。
诏下:二赵并斩;同党决杖流放;与二赵来往密切者人人降官或黜免。
真宗认为这两人危害地方,性质恶劣,打算“穷治”与二赵交游的朝官。御史台也审讯出一个名单,应有七十多人要下狱。
负责司法的中丞吕文仲“请对”,请求见皇上说话。他说:“被逮捕的人,太多,很多都在外郡,如果全部拘捕,臣担心惊动天下。”
真宗说:“爱卿你正在执掌国家宪法,当疾恶如仇,岂能公开地来庇护这些人呢?”
吕文仲说:“臣所在的中司这个职务,不仅是举发、纠正臣辅过失,还要顾全国家大体。现在就算这七十多人都犯了罪,以陛下的仁慈,一定不会全部正法,顶多不过废弃罢黜罢了。那样就会造成官员缺失。臣意见是:只需要记录这些人的名籍,继续考察他们的为人,如果还有过失,那么在举选时、朝廷临对时,再摈斥之,未为晚也。”
皇上答应了他的意见。
这种处理模式,就是“用败将”而以观后效。治理模式中,善用“败将”是一种控制性策略,往往有奇效。秦穆公三次起用败将西乞术、白乙丙,就是经典案例。吕文仲得其密,宋真宗有所悟。这是与“纯洁队伍”截然不同的思路。天下广大,世界宏阔,不是大恶,稍稍优容,浑沦一气,以“耻感”影响贤良和不肖,是培植国家根脉之举。
太宗时,有个类似的故实,可以互为考见。
说淳化年间,太宗对宰相吕蒙正说:
“幸门如鼠穴,何可塞之!但去其甚者,斯可矣。近来纲运之上,舟人水工有少贩鬻,但不妨公,一切不问,却须官物至京无侵损尔。”
奸邪小人或心存侥幸之辈,进身的门户就像老鼠洞一样,哪里能够做到全部堵塞!只需要将那种太过分的清除就可以了。近来漕运船上,船工们往往有少部分人在公干之余,还夹带私货贩卖。但是只要不妨碍公事,可以一切不必追问,只要漕运货物到京没有侵损即可。
名相吕蒙正很赞赏皇上这一番话,他补充意见道: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小人情伪,君子岂不知?盖以大度容之,则庶事俱济。昔曹参以狱市为寄,政恐奸人无所容也。陛下如此宣谕,深合黄老之道。”
所谓“狱市”,“狱”指教唆词讼,也即刀笔吏师爷们的勾当;“市”指缺斤少两,奸商们的勾当。这是史上“奸人”最为集中之地。曹参在大汉齐国做宰相,临行时,告诫后来者说:“齐国这里的‘狱市’,轻易不要扰乱它。”接任的相官很诧异:“难道治理地方就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吗?”
曹参说:“不然。狱市,是奸人寄托所在,所以要容,否则奸人到哪里去安身呢?所以我将这件事当作头等重要的大事告诉你。”
政治治理,不全凭“价值理念”。几乎所有诉诸“理想状态”,让世界“清一色”成为“君子国”的治理方案,都是问题重重的。圣贤通晓此义,以道家黄老之说显著揭示。
传统中国,深通治道者皆明此理。
赵谏之后,又有崔白。
崔白是开封人,算是京城一大无赖,常常威胁群小,取财致富。之前还有个无赖名叫满子路,强横任侠,名闻京师。赵谏因为豪横而伏法之后,崔白对人吹牛说:“满子路,那是我这一辈的人物,赵谏,我门人,徒弟而已;其他人,都算不上数。”他想买邻居梁文尉的住房,梁文尉不许,他就多次诟骂侮辱。不久梁文尉病死,留下妻子张氏与两个幼年的儿子。崔白就派人到寡妇家门日日投掷砖瓦石块。张寡妇不堪其扰,转徙他处,房屋作价一百三十万钱出售。崔白用九十万购买。张氏到官府上告,崔白就增加了三十万钱,却偷偷地减少房屋的出售价格为一百二十万,并且让自己的仆人来做证。随后,来到开封府,反过来状告张寡妇。与此同时,开始贿赂官吏。
崔白一向与朝官殿中丞、权大理少卿阎允恭有来往,就请阎允恭就这个事向开封府判官韩允沟通。韩允于是判处:张寡妇随意增加房价,给了她杖刑。
崔白得到这个结果,大喜,就开始到街楼酒肆大肆吹嘘自己的“关系”有多么多么硬。
但皇城司得到这个街市传闻,没客气,奏章一上,就到了真宗那里。
真宗看后,当即令御史台抓捕崔白,审讯后得实,朝廷给出了处理意见:韩允,被除名,即不再隶属于官籍,去做岳州文学,到地方学校中去做事;阎允恭也被除名,去复州做文学。崔白被决杖,发配崖州牢城;崔白的儿子也曾作恶,被决杖,发配江州。同时下诏诫谕首都官民,引以为戒。
老病厢军
大宋实行募兵制,几乎所有的禁军、厢军、乡兵都有数额不等的薪水或津贴。很多无家可归的灾年流民,以及部分被俘的军士,就被收容为厢军。厢军很少打仗,一般充当工役。有些人还带着家属,住在城中。厢军士兵们来来往往,仿佛上下班一般。这类人数量相当多,所以大宋有“冗兵”之说。
“澶渊之盟”后,大宋与契丹和好如兄弟。但多年过去,汴梁城里尚有十八个老病的厢军骑兵。
按照规定,这些人可以发放一笔钱,遣返回籍,停止当兵资格。
真宗知道后,下诏给负责厢军的殿前司,让他们挨个去询问:没有亲戚、故乡无人照应者,仍然许可继续留在军中;愿意回乡,或愿意自动停止军籍的人,可让他们自主选择。
史称“上以异域归顺之人,老而摈退,或无所依故也”。这是皇上因为他们是从异域归顺的人,老了让他们退休,很可能无所依没有办法养老,所以给出了这个诏令。
“箭镞在体”者
咸平年中,有军士曾经在战时中流矢,从脸颊开始,穿过耳朵,看过很多医官,都无法取出。有一个叫阎文显的医官,发明了一种奇特的药物,给伤兵敷上。一个夜晚,箭被取出。
真宗高兴,嘉奖他的德能,命“赐绯”,赐给五品或四品的朝服。
另有一位民间郎中刘赟,也善于治疗箭伤。当初太祖时,天武右厢都指挥使韩晸,攻取北汉晋阳时,比箭矢更粗大的弩矢射中了他的大腿,箭镞留在左边髀骨内,近三十年了,还没有取出来。真宗听说刘赟有此功夫,就让他来看看先帝的功臣。刘赟为他敷了药,终于将箭镞取出。韩晸从此步履如常,感动得韩晸请求见皇上,陈说自己的感激之情,并表示愿意为国效力,“得死所”。又极力称赞刘赟医术之妙。
真宗将刘赟迁为医官,赐百金。
但是,因为诸军“箭镞在体”者多有赏赐和升迁,于是,就有了将士作假的案例。所以,当枢密院上言,将曾经经历战阵、“箭镞在体”者的名单汇总上报时,老将马知节说:“臣曾多次中箭,知道如果射中骨头,人基本就死了;如果不到骨头,可以马上取出来,哪里有箭镞常年在肌肤里的事呢?希望皇上只赏给一点金帛,不必转迁官职,如此,诈伪可以渐渐消失。”
但真宗很谨慎,他说:“这事得具体检视,如果不是假冒,还是应该按照前例赏赐升迁——但不要让这事弄得太滥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