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割据之梦(4)
王均制作了很多毒药浸泡的“药矢”,史称“中者必死”。秦翰在督阵中,也曾被流矢射中,但却奇迹般地未被毒杀,反而组织火箭部队,焚毁了“喜相逢楼”的敌棚。
官军攻克了益州北部的羊马城,这是益州城防的重要阵地,相当于一片外城,敌棚一毁,此地一失,叛军从日前巷战中获取的一点自信转为恐惧。但越是恐惧,越是顽固。
王均指挥叛军加固内城,做出了最后之战的悲情决定。
雷有终招募敢死士,在敌棚的掩护下继续使用“洞屋”,挖掘内城。
工兵和敢死士顶着毡子,手持火炬,穿透叛军城墙,焚烧了王均苦心经营的大部分守城器械。随后,四面攻城总攻时刻开始。
除了敌棚射箭、抛石机甩掷巨石、云梯攀城之外,官军始终没有放弃“洞屋”,继续挖城。大将石普还指挥麾下偷偷地制造了一个隐秘的暗门,准备从此攻入。叛军发现后,长槊、大戟锋刃外置,塞满洞口。偷袭者见状,不敢前行。但此际出现了两个无畏勇士,请求从这个暗门突入。石普知道凶险,当下允诺给予丰厚的赏赐。两位勇士于是呐喊着挥动长戈,突破叛军的封锁,直接冲出洞口,进入城中,史称“贼锋稍靡”,叛军的锋芒稍稍有了退却。就在这“稍靡”的短暂过程中,宋师赢得了时间,一队队后续者涌进城来。
攻取内城时,秦翰督阵,史称“五战五捷”,连续攻城五次,五次都获取了阶段性胜利。他身中流矢时,伤势很重,但仍不退却。
到了旧历十月一日,这是中秋凉爽的一天,凌晨,宋师大部队攻入并占据了益州内城。雷有终还记得不久前的那次巷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余悸中,他担心城内还有伏兵,就派人在城中一路纵火,将可能的伏兵,连同民居、官廨,一炬炬化为焦土。随后与秦翰一起登上城楼,居高指挥朝廷大军,搜索并肃清残敌。火光中,雷有终在高处发现益州城内天长观前,还有叛军的营寨,文翁坊附近还有隐秘的炮架,向着宋师的方向抛掷巨石。
随军转运使马亮指挥将士,带着秸秆、火油,勇士们手执长戟、巨斧,燃烧起火炬,将炮架焚毁。杨怀忠则焚烧了天长观前的敌营,一直追击敌众到大安门,前后杀敌三千余人。
这天的二更时分,王均率领残部二万余人,付出重大代价后,拼死突破城南杨怀忠原来布设的防线,向益州南部逃去。
但是究竟要逃到什么地方去?
这位曾经的大宋都虞候、当下的“大蜀国”的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皇帝”,以及他的“智囊”,昔日的太原老兵、自称通晓阴阳的“大蜀国”的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宰相张锴,除了“向南逃”,各自都没有了“战略”意见。
“大蜀国”全体精英,方寸已乱,没有了主意。
雷有终此际还是担心城内有伏兵,继续纵火。益州城内到处都是火焰。
天亮时,雷有终与秦翰都在城楼上。这时士兵们抓来一位“大蜀国”的三司使,也即主管财政的大臣。雷有终在城楼下积起一垛硕大的柴薪,点起火来,让这位大臣站在城堞门楼前。
城楼上,能感觉到熏炙而上的烟火。
雷有终命令,将俘获的男子,从中挑选出魁梧些的、看上去带着官相的,一个个捆绑着被拉上城堞,推到门楼处,让这位三司使辨认:是不是“大蜀国”官员。这位“大蜀国”三司使,几乎认识所有“大蜀国”的朝中官员。他也似乎很尽职,尽可能一个个认真辨认。凡是被他指认出来的,当即被雷有终左右从门楼上“摔投火中”,捆绑着的“大蜀国”官员们,从高高的城楼抛掷下来,直接摔入火中。一个整天,就这样被“摔投”了数百人。
时人认为这类官员大多被王均裹挟,虽然在伪署任职,但并非自愿,如果有机会,他们应能倒戈,重归朝廷。“摔投火中”,未免过于惨忍。且那位三司使难免有公报私仇的冤指,故此举史称“冤酷”。雷有终曾在太宗时入蜀讨伐李顺,机敏善断,立有大功;这次继续入蜀,讨伐王均,虽有一次闪失,但最后还是讨平了叛乱,也算立有大功;但如此处理“大蜀国”官员,刑戮手段灭绝人性,应属于历史罪恶。
雷有终晚年曾经读史,某日,忽然感慨万千,扔掉手中的书,痛哭流涕道:
“功名啊,不过是贪夫的钓饵啊!将军横戈开边,拔剑讨叛,死、生、食、息,全都顾不上,等到人一死,不过一口棺材藏身,从此万事都已经终了!悲伤啊!”
他的这类伤情,已经有了哲学的性质。我猜想他应该能够想起被他“摔投火中”的数百人。那些被捆绑住,惊恐、绝望而又痛苦的脸孔,一个个从他眼前被几个士卒提起、掷出的影像,他不应该忘记。
平息叛乱王均自缢
王均的最后时刻没有尊严。
他从益州突围后,一路上胁迫军民做一件事:断路断桥。凡有道路,必在狭径之处用树木土石塞住;凡有桥梁,必在叛军过后拆毁。随后,所有经过的州郡,一律将粮仓库房焚毁。他试图用这种手段迟滞朝廷大军的追击。
益州略定,秦翰即带着箭伤开始追击王均。
另一路杨怀忠部也在追击中,他奉雷有终命令,带上本部和朝廷大军中的虎翼军一路南下。雷有终还派出了石普一部,在杨怀忠之后两天,继续追击。
朝廷大军呈现为梯级阵势,务求殄灭所有叛乱分子。
秦翰前锋追及王均后队,这部分多属于“大蜀国”后勤补给人员。秦翰一战,斩首千余人,俘获七千人,缴获战马数千匹。
王均闻讯逃往陵州(今属四川仁寿县),但还没有得到几天喘息,秦翰的大部队也到了。王均继续南窜,直到距离益州约五百里的富顺监(今属四川自贡市),才略略得到一点安顿。
富顺监在沱江下游,此地生产井盐,富甲一方,但在宋时还属于边远地区,有很多“蛮族”居住。朝廷对边远异族实行“怀柔政策”,在富顺监,每年的正月或冬初,都要由地方官动用官银置酒摆宴,犒赏地方归附于大宋的“蛮酋”。王均逃到这里时,正赶上冬初犒赏。小地方没有大兵守卫,王均很轻易进入小城。于是就着这次“犒赏”,吃了一顿饱饭。
而后,结扎木筏,准备渡过沱江,直趋“蛮族”之境。此时,杨怀忠的部队到了。
王均似乎有点瞧不上这位大宋朝廷的供奉官、知蜀州杨怀忠。
虽然杨怀忠率先组织地方官军和民兵与叛军战斗,但在多次交手中,双方互有胜负。听说杨怀忠追上来了,为了鼓舞士气,王均故意放出大言,说“很快就可以让杨怀忠投降!”而杨怀忠则很重视这位对手。在距离富顺监六七里的地方,有个杨家市,杨怀忠喜欢这个地名,自己姓杨,在杨家市,仿佛碰了头彩,就整军小憩。王均闻讯,派出叛军的后阵主动邀击杨怀忠部。
杨家市的一侧有一突出的高地,杨怀忠派出精干亲信五人,骑马登山,居高俯瞰敌情,远远地看到王均所部在江边整理木筏。
知道消息后,杨怀忠对左右说:
“纵贼渡江,后悔无及!石侯将至,当以奇兵取之!”
所谓“石侯”就是川峡两路捉贼招安使石普。按照军令,他将于两天后到达。杨怀忠认为叛军一旦渡江进入“蛮族”地界,那时剿匪难度将大大增加。于是,他与王均的后阵不作纠缠,当即从杨家市起行,快速赶到江边列阵进击。
叛军一战即溃,作鸟兽散。有人还仓促地登上小船或木筏,准备渡江。
杨怀忠在岸边组织起强弩部队,做远距离射击。宋时强弩射程可达千米以上,很多船只在射击中有了混乱,一些船筏遭遇倾覆。富顺监的外围基本被扫荡一清。而城内还没有来得及布防。宋师开始大张旗鼓,耀武扬威地向城中开进。
王均此时在衙署中与“大蜀国”高官饮酒,党羽中很多人都带着醉意,亲军们号称“天降虎翼”,恰恰遇到杨怀忠指挥的大宋“虎翼军”,很快被歼灭。王均终于意识到:这一票富贵,到头了。走投无路中,上吊自杀。
史称王均“穷蹙缢死”。大宋虎翼军的一位校官鲁斌,将王均从吊绳下解下,砍了脑袋,送给杨怀忠。杨怀忠一部还擒获“大蜀国”朝官六十余人,各种僭伪法物、旌旗、甲马之类,俘获甚多。“大蜀国”的余部六千余人,也全部被杨怀忠俘虏。
至此,王均叛乱已定,朝廷大军已经无须前来。杨怀忠于是整军出富顺监北门,迎向后续的宋师诸部。
恰好石普一部刚刚来到富顺监,在北门外看到杨怀忠部有人提着头颅,知道这就是为害地方十个月的王均后,竟夺为己有,献给石普。石普就令人带着王均的脑袋飞奔回成都,悬挂在北门上。这样,石普就有了大功一件。朝廷也给了石普很高的奖赏。
但原益州招安使、东川都钤辖上官正与石普有矛盾,秦翰知道后,担心将帅不和,滋生变故,所以多次为二人调停。杨怀忠被石普抢夺首级之后,并不辩解,尽管战功被埋没。
上官正为此事抱打不平,他开始四处讲述事情真相,到最后,宋真宗也听到了一点风声,就派遣使者到战时现场勘验、调查,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正好赶上杨怀忠在蜀州的任职期满,被他人取代,回到朝廷等待新的任命,宋真宗就将他的朝官供备副使擢升为崇仪使,并领恩州刺史。
虽然擢升的还都是“散官”,知州与领刺史也颇相近,但崇仪使、刺史的荣誉性质毕竟远远高于供备副使和知蜀州。
“王均之乱”的背后故实
平蜀战役,论战功,秦翰、杨怀忠最高;论道义,李继昌和马亮最值得表彰。
李继昌在所有的平蜀部队中,军纪最为整肃。
三月时,这支部队曾在益州城外破敌一寨,斩首千级,缴获叛军器仗甚多。攻破益州后,李继昌随大部队入城,史称“严戒部下,无扰民者”。
李继昌还注意收留战时最易受害的民众——妇女儿童。他派出将士,将他们安排在空空如也的寺庙里,等到益州战事已平,又派人将妇女儿童送还各自家中。此举凸显了军人本质和战时规则,是此役最高亮点,即使纳入现代文明战事案例中,也毫不逊色。
这件事也证明我素来的一个观点:同样的制度环境,人,可以不同。
大宋仁政制度下,雷有终部队进入益州,王师可以瞬间转为兵匪;但李继昌部队则始终保持仁义之师的风采。显然,此事与“制度”无关。文明管理是一个耦合系统工程,“政治制度”仅为其一,并不“决定性”地起作用;就像“圣贤精神”也为其一,并不“决定性”地起作用一样。起作用的是“众缘和合”。
马亮在朝中为兵部员外郎,平蜀战役中被任命为西川转运使。雷有终在战役结束后,继续追捕、杀戮叛军士兵,很多时刻不能辨别真伪时,就一体正法,往往就会殃及无辜。马亮总是在这样的时刻为之甄别,史称“亮所全活逾千人”,马亮从刀下救活了上千人。更有一队叛军头目八十九人,被戴上刑具,解送京师。这些人多属于被王均、张锴胁迫的民众。知枢密院事周莹打算将这些人物全部诛杀。马亮对他说:“愚民无知,被胁从的人很多,抓住的这些不过百分之一二,更多人还窜伏在巴蜀山林之中。如果不能宽贷他们,那么所有被胁迫的民众听到消息后,就会更加疑惧。如果有人出头,在州郡中再次闹事,那是消灭了这一个王均,又生出另一个王均啊!”周莹将这些话说给真宗听,真宗本来就在“召天地之和气”,于是,更“敛天地之杀气”,全部赦免了这些叛乱者。
平蜀之后,益州城中无粮,因此导致粮价陡涨。马亮做转运使,手中有粮,就将各州郡转运而来的谷米平价出售,益州城内物价很快得到抑制,史称“人类以济”,民众因此得到救济。
李继昌、马亮,在乱局中展现了圣贤风采,是真宗朝初期两个有和气、无戾气的人物,值得为之永久喝彩。
王均并无多少见识,史称“(王)均起农夫,憨懦无谋”,最初是个庄稼汉,应该是个憨厚懦弱、无甚谋略的普通人,但做了都虞候之后,有了贪掠恶习。赵延顺作乱,他“发现”了张锴。张锴则属于“性狡狯”,且“粗习阴阳”的半仙式人物。在这一场“王均之乱”中,张锴比王均更坚定。据说王均起兵后,也曾有过准备接受“招安”的动摇,他曾对人自我表白道:
“大军若至,我当先路出迎,自陈被胁之状。”朝廷大军到了益州那一天,我应当首先迎接,向大军陈述之所以起兵“被胁迫”的状况。
张锴这时已经被任命为“大蜀国”宰相,就指使军中自己的亲信子弟,隶属于警卫班子,事实上专门盯着王均,架空王均,不让他与外人有更多来往。
真宗在王均起事之初,曾出于“召天地之和气”的国家管理理念,多次派遣精干臣僚找到王均的家属子侄之辈,来到益州城下设法招降王均。朝廷大军还将真宗的意见写成书面文件,用箭射入城中,开导王均。
可惜这些充满和解的交流意见,没有被王均看到——张锴首先得到招降书。他的处理方式是:全部焚毁。不让王均知道朝廷的公义。王均于是始终处于绝望中——他的渴血戾气、亡命徒精神、偶尔迸发的黑色智慧,以及活命意志,无不来源于他的绝望。大宋帝国因此加重了平乱的生命流血代价。
张锴比王均,罪孽更深。
兵变达十个月的“王均之乱”结束,此事发生在大宋真宗咸平三年正月至十月,时当公元1000年。